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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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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上沉沉的,有些乏力。这种倦怠在过去是让我厌恶的。我一个人走在葡萄树阴下,尽可能不去惊动他人。在下午三四点钟的这段时光里,我透过一行行葡萄树往南遥望——那是园艺场西南边一点儿,就在那个地方,几十年前也有一片不大的园子,园子当心也有一座茅屋,我就是在那儿出生的。多么不可思议啊,我现在正不知不觉地复制着自己的童年……一遍遍想着母亲和外祖母,还有父亲和外祖父。他们的命运起伏坎坷,构成了一部悲惨的传奇。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男人——父亲直到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不,直到今天,沉冤仍然未能昭雪。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4)

我的思绪长时间停留在一棵巨大的李子树上,它就在当年的茅屋旁,让我一遍遍攀爬依偎。在树上,我会久久遥望南边的山影;下了树,我就缠着外祖母讲一个个故事……一切如在眼前,时光轻轻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如今那个攀爬大李子树的人四十岁了,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正一阵阵莫名的惶悚,急于寻找依恋、爱护和关照。如果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迎面走过来,哪怕她不说一句话,只把手扶在我的肩头,静静地望我一眼,我也会涌出满心的感激。

葡萄马上全部成熟了。第一批葡萄就要采收。那些紫黑的颗粒真正是圆润如珠,我的那个朋友——酒厂工程师又要朝它们竖起拇指了……可是这个秋天好像太长了一点儿,这是个迟迟走不到尽头的秋天。

一只鹰正从空中俯视我的葡萄园。它会看到什么?一片宽阔的原野上有一片不大的、挺好的绿洲。它那么规整,茂盛,四周围了篱笆,白色的石桩葡萄架井然有序,像一排排站立的士兵。它的中间是一座古旧茅屋。茅屋四周是香椿树,是马尾松。它在荒原上显得这么孤单和高傲。那只鹰也许在心底发出了嘲笑——它嘲笑一个中年人走在自己的人生之旅上,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一个古老的圈套。

如果真是一个圈套,那么设置它的又是谁?是这片荒原上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吗?我摇摇头。真是荒唐。我在这个下午竟然变得焦灼起来,老想找一个埋怨的对象。小茅屋里就放了我的行李,它使我看上去就像个匆匆过客,好像我随时都可以拎起来就走。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我在这个茅屋里生活了整整三年。这三年好像一闪而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来,甚至也没有留下我期待的那种欣慰感和满足感。我当年从遥远的那座城市来到这里时,到处还是一片新鲜和陌生;可是今天我对此已经无动于衷。我想极力追溯三年前的那种激动、那种深深的眷恋……我从头仔细回顾这一切,从头咀嚼。

当年啊,一棵棵葡萄树为什么微笑?

阳光从葡萄叶隙里零零散散飘落到身上。我迎着叶隙望去,刺眼的阳光又让我闭上双目。“三四点钟,三四点钟,下午……”我自语着,品咂着这一刻若有若无的领悟。

我在一棵葡萄树下放慢了步子,离它越来越近。好像我第一次看到这棵葡萄树一样。多好的葡萄藤蔓,多么结实的藤蔓,粗壮有力,在春天和冬天被精心地修剪过,经过一个温暖的夏天,它饱含汁水;从暴起的褐色斑皮上,一根根细小的绿枝又抽出来,正沿着支架上的铁丝攀援。它的样子让我想起一种奇怪的舞蹈。一对对叶片相互眺望,流露出顽皮的神色:它们下边就是肥大的葡萄串穗,沉甸甸饱胀胀,往下坠着,像乳房饱含了甘甜的汁水,这会儿正急着哺育。它们哺育谁呢?我眼前闪现出一对水灵灵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遥远、遥远的一个人……又一个人……一个稚嫩的、纯洁的永远牵挂着我的人。是她和他的眼睛吗?

所有的葡萄串穗都饱胀着,向着一个方向垂挂。它们的乳汁仿佛会在一瞬间喷射出来,溅你满身满脸。我不知怎么抬起了双手——我的手在阳光下清晰起来,它筋脉暴起,汗毛稀疏,粗糙不堪。手指像芋头皮。这双手如果按在城里人的脸上,他们会大声尖叫:“像砂纸一样!”我这会儿就用这“砂纸”打磨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把一个枯败的葡萄叶掐下来。我看到叶梗上汁水晶莹。我小心翼翼地揩掉了,像揩掉一滴泪水。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5)

这个季节里竟然还有那么多葡萄花,它们小得像米粒一样,一串一串。它们慢慢也会鼓胀起来。当这个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它们将变成紫黑色的颗粒:这是一棵葡萄树所能结下的最后一批果实了,它们甘甜中透着微微的酸涩……



几年前的那个秋天宛如眼前。也许就是面前的这棵葡萄树,就是它,与我在这荒滩平原上结识了。那时这棵植物的精灵急于告诉我一些故事,尽管我当时正急匆匆路过,还是抑制不住好奇停留下来。我们攀谈起来……那一次准确点儿说我是要到旁边的那个园艺场,老葡萄树半路拦住了我,然后诉说起自己的故事。在它的指点下,我看到了荒原上一棵棵无家可归的葡萄树,风沙日夜抽打它们的躯体,霉烂的葡萄在支架上发出一股酸臭,成群成群的灰喜鹊扑过去叮啄。它们正在度过残生。

“谁是你的主人呢?”我问。

“谁都是我的主人,谁都不是。”

“为什么?”

“因为都顾不得,他们太穷了。”

“你的主人太穷了?”

“大家都一样。我们都太穷了。”

……

我那时就在心里盘算起来。如果我足够富有,我能够收留和挽救它们吗?还有,我可以当它新的主人吗?那时候我的心里一阵发烫,紧紧挽住了眼前这棵又粗又老的葡萄树……

从这儿往西,穿过园艺场就看到了那幢孤零零的海草茅屋,它在另一个小小的园子中。它被风雨洗得灰白的屋顶强烈地吸引了我。那里我想,自己梦寐以求的不就是这样的一处居所吗?我于是径直走了进去,结果也就结识了毛玉,有了她的那次预言。说到我刚刚见过的那片破败不堪的园子,她说:“那不是别人的,它呀,就是你的。”

恍惚间我还以为她记错了地方,在说我的少年时代,说我们一家呢。这让我身上有些战栗。

从她那儿出来,我就一直往南,踏入了那个让人心口灼烫之地。这儿已没有了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也没有了茅屋。我蹲下来,伸手抚摸着一片片泥土,觉得它就像有脉动似的。我在心中念叨:是的,这就是命运啊,转了一大圈,还是要回来,回到我的出发之地。

不久我就回到了城里。可是我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已经被葡萄的精灵给缠住了,再也不会有一刻的安宁。在城里,身边的一切都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让我不安而烦腻;内心深处有什么被摇动了,我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待在这里了。当然,我明白这绝不仅仅是一次远足的结果。可能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摇动我的根了。

我开始连夜失眠,夜间常常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梅子看出了什么,那双眼睛在角落里注视我。我无暇顾及,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思念;我沉入了自己的内心,常常走神。梅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她睁大了一双眼睛。

小宁比母亲要聪慧。他有一次问我:“爸爸,你又要出远门去吗?”

我点点头。

“妈妈,爸爸又要出差了!”

梅子没有做声。

我在这座城市有点待不住,总想走开。可是工作又缠着我,使我没有更多的机会走出去。这儿无头无尾的街巷、蜂拥的人流和车辆,都成了阻止我飞翔的蛛网。谁来帮帮我呢?我需要回到一个角落里,在那里修复某些创伤——有什么破损了,有了深深的划痕,它在悄悄渗流……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隐秘,它们无从诉说。可是只要待在这座城市里,危机就会日益逼近。急死也没用,一切都是茫然。我的处境,我的内心,它们形成了多么深刻的、永远也不可调和的矛盾。我知道这种不安,这种无时不在的冲突将会毁掉我。渗流,悄悄地渗流……远处有一只手在摇动,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会迎着它走过去。这是迟早的事。

《你在高原》  第二部分 《我的田园》(6)

直到那些夜晚我才明白,这个时刻来临了。我原来要寻找一个葡萄的精灵。

深夜我听着梅子均匀的呼吸。她闭着眼睛。微弱的月光下,我看到了她整齐的睫毛。旁边的小宁睡着了。梅子并没有入睡。她大概感到了我目光的压力,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

“……想走吗?”

她问得多么突然。我摇头又点头。

“怎么?”

我叹了一口气:“只想去试一下。在这个年头儿里,梅子,你知道,”我挠挠头说下去,“你知道有很多人都在做各种各样的尝试。他们有的胆子相当大……”

梅子坐起来听着。

“我的胆子太小……可我不想再做胆小鬼了。我是说,我终究还应该像一个男人吧。”

梅子转了转头。我不知道她是否在一边苦笑。

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又该怎样呢?在这个夜晚微弱的月光里,真正的男人该作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呢?我在内心深处探问着……

那个夜晚之后,不久就有了一次出差的机会,正好是去东部!我开始急急地打点行装。

契约



一块陌生的平原正开始改变着什么。这种改变既可怕又撩拨人心。好像从泥土中一下子涌出了一群贪婪而又热情的生灵,令人惊惧。不过大多数人仍然漫不经心——村落街道上的人稀稀落落,他们懒散地晒着太阳。就像很早以前有神灵做了巧妙的安排一样,在这偏远之地仍然有等待我的一个归宿,那是预留给我的一个角落。在那个国营园艺场里,一个朋友简陋的家成为我长途跋涉的驿站。那天我们喝了许多瓜干烈酒,交谈中语气变得越来越急促。我们谈到了远远近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特别是越来越多的平原人去城里打工、到南部大山参加包工队等等。后来谈到了有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迷恋土地、纷纷弃土而去的时候,我有点儿忍不住了。他告诉我,海边的那片葡萄园现在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一个心病:没有人敢去当它的主人,因为无论怎样也没办法服侍这块园子了。这年头葡萄像人一样娇气,爱闹各种疾患,总有一天他们要用䦆头刨了它们……

他扳着手指,一个一个数过了这几年向葡萄园伸过手的村里人,他们差不多都蚀了本。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里已经完全不适合种葡萄了。我有些不解,问:

“可是园艺场呢?这里的葡萄长得就蛮好。”

“那是土好。这边的水土好,要不当年国家能在这儿建一处园艺场?可能是因为靠河近吧……”

我无言以对。对这种事儿我实在弄不明白。

“再说,这里主要是苹果树……”

可是我觉得自己越来越不甘心了。我踌躇了一会儿,问道:

“如果我接手来做那片园子呢?”

他笑了:“你?你不要说侍弄它了,你就是一个月来看一眼,路费也花不起呀。”

“不,我是说把家也搬过来,就住到葡萄园里。我觉得从头开始,会让它像个样子的。到时候背上一杆猎枪,再养一条狗……”

“玩笑哩!”

他一个劲儿说我玩笑,说这事儿不靠谱。我不得不严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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