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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张炜-第2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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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建筑。可是现在连一座琉璃瓦顶和尖顶都看不到,它们早在几十年前就被拆毁了。这个小城的历史不过是向后来者简要地说明:它和其他地方一样,同样也曾拥有自己的极度繁荣,只不过早已毁掉罢了——两千年来不断有人试图建立新的繁荣——接着却是另一场毁坏。人类发现自己如此地倒霉:总是劳而无功,总是从零开始,从废墟再到废墟。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59)

至此,劳动者发现了一个永恒的哀伤:我们不能够积累。

巷口上有一棵死去了半边的老槐。我停住脚步。它将我一下吸引,因为它是这样熟悉。我终于想起,这是多么熟悉的一个巷子!我记起进入这条巷子一百多米,有一座残破的小房子,那里面住了一位中年教师。

他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人,当年曾是我们事业的积极拥护和参与者,但由于身体不好很少出门,也很少到我们那儿去。我们并没有见面,直到有一次我路过这座城市时在这儿留了一宿,有过一次彻夜长谈。

我突然高兴起来。在旅途上见到一个朋友,这是多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我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真的是那条巷子,我又看到了那个青砖小门。门虚掩着,我跨进了小小院落。院子当心还是那棵半死不活的小柏树。我在院里问了一声,屋内竟然没有一点声音。但我料定会有人的,因为门没有锁。

老羚羊

1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嗜读而多思,个子很高,脖子很长,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人们从来只喊他的外号,不叫名字,都说“老羚羊”怎么怎么。

“老羚羊!”

我后来不得不站在院子当心大喊了一声。一个面色蜡黄、瘦干干的女人出来了。她四十多岁,包了头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声就把头巾抹下来。我这才认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着,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谁来了!”

里面是我熟悉的懒洋洋的唉声叹气。

我随着她进屋。原来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张床上,床的四周都是书籍。他卧在那儿,这时探起身,想努力坐起。女人赶忙去帮他。他扶扶眼镜,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声,算是发出了欢迎。

我发现他更瘦了,颧骨高耸,老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注意到,他眉头之间的那道竖纹已经深达半公分。

女人在旁边对他说:“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着窗框站起,咳着,伸出一根枯指点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边的一个破沙发上。小屋子太阴了,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舒服。我记得过去好像没有这么阴暗。

我们几乎没怎么寒暄就直接询问起来。我告诉他这一段在城里没有别的事情,正好出来走一走;当然了,主要还是想回来看看老朋友,特别是要到过去的地方处理一下善后事宜。老羚羊咳着。他说他一直在做这样一件事:写一本了不起的书,“咱用它,咱……要整整总结一代人的呀!”他张大的嘴巴空荡荡的。

“写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着嘴:“你听他讲,他是光说不动手……”

老羚羊缓缓摇头:“我想的问题很大、很远,当然,痛苦……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必须完全想好再做。”

老婆在旁边抹了一下嘴,然后转身去弄菜了。老羚羊一边谈话一边把旁边的那些书推了推,随手抽了一本翻两下,又放下。这个人善古诗,还会写一点杂文,文笔非常老到,只是不够流畅。分手这么多年,我发现他仍然处在过去那种生活节奏和状态中。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这似乎不大妙。眼前的这个人不用说很有教养,可惜就是病得太厉害了。我想喘息一下,谈一点轻松的话题,可是他不愿饶我,上来就是一顿感慨,紧接着拉出一副讨论大问题的架势。他弓着腰坐在那儿,硬硬地挺着脖颈。他那么衰老,又那么得意洋洋,望着我,那模样好像已经活过了七八百年,成了一个千年龟。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60)

我又一次把话题引向轻松的地方。我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曾经活跃着几个写东西的人,他们当中还有一两个在我们杂志发过东西。我打听他们,他却不愿正面回答,一手撑着下巴,说:

“不要以为一个人一旦走入了诗人的角色,就会成为永恒。”

我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他又说:“生与死,都是一个短暂的生理现象。”

我仍旧点点头。

他站起来:“到处都可以见到走向了反面的诗人!你知道诗情很容易退化……”

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在心里承认他说得很对。可是我发现他站起来的模样很让人担心。腰弓得那么厉害,背更弓,只有头是倔犟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发现他的屋子里除了一些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竟然没有一件家用电器,也没有电视机。

“你不看电视节目吗?”

“我从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读一些很严谨的东西。”

我点点头。看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很有个性的人,这也许才是我们不必悲观的理由。出于真实的感动,我想对这个倒霉的家伙赞扬几句。

他却把手一摆打断了我的话:“你来了我很高兴,从心里高兴!”他摆手的姿势和弓腰的样子,特别是我刚刚注意到他蓄着的两撇胡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可爱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无论我怎样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他还是极力地省略两个老熟人见面时的那些过程,快当而直接地进入了重要的实际性问题——他说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问题,并将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一个全面的总结和评价:

“我读了很多书,我在思考。以我个人的亲身经历为例,想探讨一些别人从来没有达到的一些深度、一些问题。”

我期待着听下去。

“老宁,你知道我的历史。我在上山下乡的那个热潮里,热情是多么高涨,唱着战斗歌曲,第一个报名走到广阔天地。我在那儿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你知道只差一点我就在那儿真的扎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门外的妻子。

我笑了。

他却一点笑意没有,“现在我才发现,我们都被骗了……”

我抬头揶揄一句:“你发现得并不算早。”

“但我一旦发现就很……痛苦。我觉得那一段青春,再也不能返回的青春,被白白浪费了。我要控诉,我将告诉所有人,我的那段坎坷历史!”

我有点儿惊讶:“老羚羊,你不就在下面劳动了几年吗?”

“是啊,劳动!冬天我们改造荒滩,挖十几米深的土,把下面的土层翻上来。还有烧荒、砍柴,睡地铺……”

“当地人不也是这样干吗?”

“是啊,可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谁见过这些。我们当时都有一颗火红的心,要建设新农村,学习贫下中农的……”

“学到了吗?”

他不再理我的话茬,继续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我们太激动,情绪高昂得很,过节都不回城。那时穿着旧军装,身上背一个搪瓷缸,扎一条白手巾,就这样到田里做活。后来,第一批回城的人有我,我却拒绝了。反正那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在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候真想改变整个世界,洒尽一腔热血。我现在痛恨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幼稚和狂妄,我为丢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我现在正给这种残酷的生活来一个回顾,一个总结,还有最深刻的抨击……”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无边的游荡(61)

可惜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抨击早已经汗牛充栋了……我问起分手的这段时间他都在干些什么?因为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已经脱离工作岗位,大致算是病休,只拿很少一点工资,可见日子不会富裕。

他老婆听到了,这时跨进里屋:“他什么也不能干,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声叹气。他在想事儿,老跟我讲那帮人下乡时干了些什么,怎样唱歌,干活,中午吃窝窝,再不就会餐一顿,村里杀一口猪……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天哪,书还没有写就苦成了这样……”

看着他那因痛苦而变得格外衰老和丑陋的面孔,我真有点心凉。我发现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适时而至的。类似的痛苦有人已经在电视和报刊上表达过一千次了。总之在他这儿仍然有吐不尽的委屈。我从他的痛苦当中听不到一点点真正属于个人的东西。我不愿就这个问题与他讨论下去。

他还在叹息:“那时候我多么年轻。我年轻的时候长得比现在好多了,村里的姑娘常送我一点儿什么小东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抬起眼睛,像受了惊似的瞪我。

我又问:“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到农村去干上几年,他的损失到底在哪儿?要这么撒了泼地控诉、一波接一波地控诉?”

“你难道在——在赞扬那个运动?”他抬起弯弯的食指,点着我的胸口。

我没有回答。我讲不清,只是觉得,我厌恶一切适时而至的痛苦。如果一个人的痛苦也总要合乎时宜,那么这种痛苦就一钱不值。我想在这个“思想者”面前听到一点新鲜的东西,可惜没有。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气味,这使我深深厌恶。当然,我不想也不会跑到另一个极端里去。但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老知青”。我想问的是:从那时到现在——从农村里回来到现在,你到底又干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就我了解的而言,你什么也没干,除了回城安窝、找老婆、参加工作,再就是满腹牢骚。你靠骂自己的过去过日子,除此而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相反,我觉得面前这个人所经历的最辉煌的时期,倒是他葆有那种纯真和热情、今天又为他所猛烈攻击和控诉的那些日子。他这一套唬别人行,唬我就未免太过分了。在一些人的回忆中,那一段热腾腾的生活突然就变成了地狱般的折磨。果真如此,那些没有任何希望离开土地的人就算是打进了十八层地狱……“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悲凄的故事,幸运的故事,惨不忍睹和侥幸的王子,这一切都掺和在了一起。让我感到悲愤的是,我面前的这个人对于那段不能泯灭的回忆,对于那片土地,竟然没有了一点点感激。农村就算他的后妈吧,他也不该这么诅咒吧。

真的,也许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个了不起的动议——恰恰由于这个动议太“伟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疯。眼前的朋友不知怎么让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这个小家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帮助自己的爷爷搞起了*,尔后又想根据这些材料搞一点什么“纪实文学”。我一开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爷爷是谁,看了看才知道,他原来就是这个城市里顶有名的一个当权者。

这个人在那些年里可算是臭名远扬了。一个胖子,秃顶,肚子很大,外号“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经借工作之便盖了好几幢别墅,他自己就长期占有一幢,而这与他的身份是远远不相称的。这个人失去了遏制,住宾馆奸污服务员,住疗养院就奸污护士。“*”起来了,这家伙理所当然地要被揪斗,挂牌子戴高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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