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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2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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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罗力后的第一个反应。
下面这个故事,就是罗力一口气讲完的,杭汉在整个过程中,几乎没有插过一句话,但一直都是全神贯注听着他说。
“事情得从1961年说起,饿死人的那一年。其实在这之前的两年,我们劳改队里已经开始饿死人了。我认识一个上海的大资本家,从前的大资本家,他有三个老婆,三反五反的时候抓进去的,他开始在田头抓蚂蚌吃,有一天他抓了四十几只。从那以后,我们劳改队里就开始饿死人了。当然,他最后也饿死了。”
罗力那么说着的时候,仿佛是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他们靠在大樟树下,风儿习习,阳光刺眼,和这个故事的阴森的背景恰恰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罗力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抽烟。
“我算是身体比较好的,但我还是饿死了。这话不是夸张瞎说,我是真的饿死了一回。
“我是怎么样被人抬进棺材,我自己当然是记不得了。但是那天半夜里,我突然从一种激烈的震荡之中醒来了。四周一片漆黑,我抬起手来,发现我的前后左右都是东西,怎么推也推不掉。我的耳边,还响着一阵阵的狼海,还有就是一刻也没有停过的震荡,从身边两个方向夹击,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我遇见什么了。““是狼吧?”
这是杭汉插的唯一句话,他的嗓子完全变了,嘶哑得难以让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我们那时候,常常把死人埋到茶山旁边的一个土坑里去。那地方本来没有狼,后来狼开始出没,吃死人的尸体。有时候它们能成功地把棺材弄开,把尸体拖出来,有时候不行,它们只能把棺材啃得坑坑洼洼,天一亮,不得不离开。
“说实话,我应该感谢那些想吃掉我的狼。你知道它们饿到了什么程度,它们几乎就把我的棺材都抬起来了。他们有的四面夹击,有的爬到顶盖上去咬盖子,它们叫成了一片,把棺材翻了好几个个儿,我就在里面来回地翻身。你知道,那时候的棺材很薄,我甚至能够感到狼的爪牙和我只有一张薄纸的间隔了。从狼开始来吃我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昏过去,一直跟它们耗到天亮,我从棺材缝里看到了天光。
“天开始亮时棺材不再动弹。一开始我也以为狼已经全部走了。我的棺材因为被狼折腾了半夜,棺材上的钉也被咬得松开了。用不着我花多少力气就把那盖子撑开,我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吓得一下子定在棺材里说不出话来。我的棺材被拖到了一棵大樟树底下,棺材板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条死狼,血淋淋的脑袋撞开在棺材上,撞得棺材板上到处是狼血,树根上也是狼血。原来狼隔着一块板吃不到我的肉,就恨得使劲用头撞棺材,撞树桩子,结果,棺材板没撞开,树也没撞倒,倒把它们自己撞死了好几条。
“我爬出棺材板,就觉得自己又要死了,我连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坐在死狼旁边。正巧,脚下有几株茶蓬,矮矮的,根脚处发着很小的枝芽,在早晨的风里微微颤动,还有一滴小得不能再小的露水落在那上面。你知道我这时候想起了谁?”
“我想起了大哥。1937年,我上前线的时候他跟我告别,曾经跟我说,一定要活下去。当一个人活不下去的时候,想一想山里面的茶,它们没吃没喝,一点点的水,一点点的土,可是它们还是活了下来,还发芽,开花,长成茶蓬。一个人,要像茶一样地活。想到这里,我就把那几根茶技吃了下去。可是我连用手去拉茶枝的力气都没有。我就躺在茶蓬下面,用嘴咬着茶枝,一点一点咬上去。直到吃掉那株茶蓬的新叶,我才活下来了。”
话说到这里,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看着身边的这株大树。
很久,杭汉才问:“是这里吧?”
“就是这里,茶救了我。我活过来以后的第二年,就要求到这里来种茶。农场答应了。我拿那株茶蓬做了扦插。我后来知道,这就是他们搞茶叶的人说的单株选育。我还给这种茶取了个名字,叫不死茶。“杭汉握紧拳头,捶打了几下树干。阳光很猛,青草气阵阵袭来,他看着满坡的绿茶蓬,全都是黑的。
罗力终于说:“还有迎霜啊!”
杭汉的嘴唇抖动了起来。罗力又说:“听说跟着一个转业军人到绍兴去了,也好。反正总是要下乡的,还不如跟一个好人,也能照顾得到。“杭汉的嘴里摘了一把鲜叶嚼着,看着老茶蓬一样的罗力,他说不出话来,他也流不出眼泪来了。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二十八章
公元第一千九百七十一年之秋,东海边的苦役犯杭得茶,照例在海滩上度过他的白天。那是他在列宾的名画《伏尔加船夫》上看到的生活,但数年过去,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得茶所在的拆船厂,环境倒是不坏,“南方有山,名补恒洛迹,彼有菩萨名观自在。”
得茶在一本破旧的《华严经》上看到了这段文字,补恒洛迹是普陀的梵语,汉语意为小白花,也是中国著名的供奉观音菩萨的佛教圣地。
自1966年的革命以来,这个从唐代开始兴盛的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海天佛国,僧尼已经被赶得几乎一个不剩。得茶在劳作之余,踏遍了这个十二平方公里的小岛,那些被称之为普济、法雨和慧济的大寺,那些从前的小小的庵院,是得茶经常光顾的地方。千步金沙和潮音古洞,常常是寂寞无人的,正好由着他杭得茶去叩访。在那些监禁他的人看来,只要他不离开岛,他就算是蹲在一个大监狱里。而在杭得茶看来,只要能够脱离了那场他深陷其中的丑剧闹剧,他就算是脱离了樊笼。
他和这里的景色非常默契,大海、沙滩、破败的佛门,落日、打鱼的船儿。夏天到来的时候,海上云集的风暴把天压到极低极低,黑云翻墨,世界就像一个倒扣的锅底,他和他们的那一群,背着纤绳在沙滩上跋涉着,拖拽着那些从泊在海边的破船上肢解下来的零件。他们的身体几乎弯到了贴着地面,他们的手垂下来,汗滴到了脚下张皇爬动着的小蟹儿身上。苦难就这样被勒进了他的肩膀,鞭子一样抽在他的灵魂上。肉体的苦到了极致,就和精神的煎熬合二为一。苦到极处之时,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沙滩与田野接壤的堤岸,那里长长的地平线上是高阔的天空,天空下是两个小小的点儿,那是盼姑姑和女儿夜生。她们几乎每天都到海边来眺望他,给他生存下去的慰藉。
孩子已经虚龄五岁了,十分可爱,一直就由杭盼养着。她很想给孩子取一个跟上帝有关的名字,甚至悄悄地取名为圣婴。但她不敢公开那么叫她。接生的九溪一家与左邻右舍七嘴八舌,报了一大批时髦名字:卫东、卫彪、卫青、红卫、卫红、文革、闻雷,听上去简直就是一支皇家侍卫队或者宫廷御林军。最后还是得茶一语定乾坤,说:“孩子是夜里生的,又是白夜生的,就叫夜生吧。”
大家听了都一愣,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有人冒失,便问那姓,得茶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对方,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说:“我的孩子,当然随我的姓。”
知道底细的杭家女人,一开始都担心吴坤会来抢了女儿回去。竟然没有,连看都没有来看一次。江南大学和一般社会上的人,都把此事作为一件稀罕的风流韵事,甚至那些对吴坤很反感的人,也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大度。不错,杭得茶的确因此而一棍子打下去了,但这能怪谁呢,竟然生出一个私生子来,吴坤没有一刀杀了杭得茶就算有理智了。
得茶并不算是正式的公安机关判刑,实际上还是一种群众专政的特殊形式。定下来送海岛后,盼儿一声不响地就办了退休手续,杭家的女人中,只有她可以陪着得茶一起去服苦役。男人受难之际,也是女人挺身而出之时,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传统。这在别人也许是不能想像的,但对他们抗家的女人而言,却恰恰是天经地义的。
杭得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也许那种泛舟海上的古代高士的梦想,一直在他的意识深处潜伏,也许他生性本来就是恬静,趋于自然,厌倦繁华的,也许这几年火热的人世的硝烟弥漫的战斗生活,实在是离他的性格太远,也许他到岛上的时间还不长,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可怕的那一面还没有显现出来。当然,还也许海边人们对他还算不错,他们中甚至还有人对他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再说,他干活也着实让他们挑不出毛病。人们难以想像,这样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怎么还能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得茶甚至连病也没有生过一场,看上去明显的变化,只是他的背驼了下去,他还不到三十,腰已经有些伸不直了。
休息的时候,他也和那些拆船的民工一样,端着大茶缸子喝茶。茶是本地人自采自炒的,也是他杭得茶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休息的日子,得茶在山间行走散步的时候,曾经在寺庵附近看到过不少茶蓬,它们大都长得比大陆上的茶蓬要高大。他记得普陀十二景中,还专门有“茶山风露“一景。民工们对他多有敬畏,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他杭得茶流放前的赫赫名声。他们告诉他,他们现在喝的就是佛茶,听说可以治肺痈呢。这个说法让得茶觉得新鲜,茶叶可治白痢,得茶倒是在不少史籍中见过,但此地的茶可治肺痈血痢,却是他头一次听说。为此他还专门写信回去,向他的爷爷嘉和讨教。
爷爷嘉和在给孙子得茶的信里,尽量把有关佛茶的事情写得详细,那是他对孙子的最深切的爱。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但他也在和时光较量,他也在等待。他用那种平常的口气对孙子这样说:普陀山对于你是一个新鲜的地方,对于爷爷我,却是不陌生的。只是多年不曾上岛,不知当年满山满寺的茶树今日尚存否?你在信上说,这里的茶树长得特别高,当年我也就 此问题问过山中茶僧,蒙其告知,原来此地的茶一年只采一 次,夏秋两季养精蓄锐,到了谷雨时分,自然就“一夜风吹 一寸长“ 了。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去看一看此地人的采摘茶叶的方法,当年我上岛时,正是谷雨时分,我就发现了他们的采摘方法,较之龙井茶,是比较粗放的,但粗放自有粗放的好处,另外,佛茶也有龙井没有的洁净之处。尤其是炒茶的锅子,炒一次就要洗涮一次,所以成茶的色泽特别翠绿。再者,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干茶的样子,我“已经多年未见这佛茶了,但当年佛茶的样子我却记忆犹新,它似国非圆,似眉非眉,近似绒以,有人因此叫它“凤尾茶“。凭爷爷数十年间对茶的训览,这种形状的于某,还是独此一家呢,不知今日还存此手法否?……
见爷爷信后,得茶立刻就取来干茶比较,却是一些常规的长炒青,并无凤尾状之茶。有一位老人说,你爷爷此说无错,当年佛茶正是这样峨蚣状的,不过那都是和尚炒的,从前的茶,也大多是和尚种的。如今和尚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佛茶。
祖孙之间的这些通信往来,从不涉及家事和国事,甚至连得放与爱光的双双坠崖的大事也过了很长时间才告诉他。这样,他们才渐渐地少了许多监视下的麻烦。盼儿与夜生有行动自由,但几年中她们一次也没有回省城。来回做联络工作的还是寄草。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杭嘉和的眼睛白天依稀能见光,他常常和孙子通信,他口授,寄草笔录,往往孙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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