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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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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死了。”
嘉和看着罗力,当年林生也是坐在这张桌子旁的。美男子林生,嘉草的心上人林生,忘忧的父亲林生,他正在另一个世界,在幽冥处,注视着下一轮另一个登场的男人——嘉和不知道,林生在那里,潮湿的温厚的地下,能否接受这个北方来的国军军官。
“我知道他是谁。”
罗力啊,到底年轻气盛,他脱下军帽,放在桌上,他说:“大哥,你应该知道,不是战争,我不会来到这里,我不会是个军人。我生来本是一个挖煤的,我不是生来就打仗的。“这话说得硬了一些,嘉和好像没有什么思想准备,抬起头来,说:“我们这些人,没有人喜欢打仗的。”
话音刚落,电灯灭了。战时的灯火管制,大家都已经不奇怪了。罗力问:一大哥,有蜡烛吗?”
“有倒是有,不过店堂里向来有规矩,不能够点蜡烛的。”
大概是立刻想到罗力本不是一个茶人,并不知道茶的那些个讲究,嘉和在黑暗中解释道:“茶行中历来就有这样一说,茶性易染,别样气味不可与茶同在。故而店堂里做生意。我们向来是葱、蒜、替不进口的。蜡烛气味重,也不能进店堂。早先店堂里用的是灯草,再后来,就用电灯了。“两个男人坐在黑暗中,各自摸索着茶盏,口中便各自地发出了咂茶的声音,在暗中,竟也是十分的响亮。罗力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什么平水珠茶的茶,它是圆的,在水里放开而成为长的。它入了口,竟然是那么样苦涩的,清醒的,罗力永远也不能够忘掉这平水珠茶的了。因此他问:“大哥难道你还准备把店开下去?”
嘉和在黑暗中好久也没说上一句话,然后问:“照你看来,我是撤,还是不撤?”
罗力放下茶盏,黑暗中放大了声音:“大哥,我今日来,除了家中偷盗一事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刻帮助你们撤到后方去。你别看城里面现在又平安无事的样子,沦陷就在眼前了。我把你们安顿好,我自己也要走了。““走哪里?”
“上正面战场。”
嘉和就不说话了,其实他倒是很想问寄草知不知道罗力的这一打算,但他立刻觉得不能够这样问一个国难当头时的军人。因此最后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就变成了那样:“这样好,男人上前线,女人孩子退到后方去,寄草准备带着忘忧一起去贫儿院。”
罗力很关心杭家的其他人怎么样安排。他有一种直觉,以为这个家族的人是经不起战争的,他们不是那种在非常情况下能够生存的人们。
因此,当他知道除寄草和忘忧之外,唯有杭忆要跟着抗日组织撤到金华去,杭家其余的人都不打算离开杭州时,十分不能理喻。他告诉嘉和,据他所知,杭州城里的有钱人都已撤了自己的实业到后方去了,候潮门外那十几家的茶行,不是也都撤了吗?
嘉和听着黑暗中罗力的略带焦急的劝说,心里想,是的,是的,你的话统统都是有道理的,但是你的这一番话应该和绿爱妈妈去说,你知道我们这几天为她的去留磨破了多少嘴皮。你想想,和女人谈战争,这本身便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战争。无论我们怎么跟她说撤退的生死意义,她都能找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来。她一会儿说日本人不影响龙井茶的生意,比如这几年,狮峰极品照样卖到十六块钱一斤,特级龙井照样卖到十二块八角一斤;她一会儿又说日本人不会打进杭州城,哪怕真的打进来他们也不敢杀杭州人——杭州是佛保佑的地方;一会儿她又说哪怕日本人要杀杭州人也不会杀她——她有什么好杀的,秤秤没有肉,杀杀没有血,剥剥没有皮,老太婆一个了,难道日本人还会看得上!最后一点,她坚信抗战是立刻要胜利的,你看那么多的党,共产党,国民党,都要团结起来要抗日的。中国多少人,从前是不团结,日本人才打进来,现在团结了,哪里还会任他们横行霸道,我又何必一歇歇逃出去一歇歇杀回来。
总之她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就是不想走。最后她甚至被自己的理由感动得哭了。她说,她是不能够离开嘉草的,她是陪着嘉草亲眼看着林生被杀头的,所以嘉草才神志不清了。嘉草不能出去逃难,出去就要死。她不是她的妈吗!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亲,我怎么能够扔下她不管呢?
嘉和想说不会扔下嘉草不管的,嘉草的事情他会管。但绿爱不让他插话——闭嘴,你们男人知道什么,女人得让女人陪着。嘉和又想说,叶子和杭汉也不走,他们也会照顾嘉草的。谁知这一说,绿爱更来劲了,绿爱把手和嘴凑到嘉和耳根,压低声音,仿佛进行地下工作似地说:“她是日本人。”
好像那么多年来他们抗家一直不知道叶子是日本人一样。
因为绿爱妈妈的太不讲道理之故,嘉和实在是有些生气了。忍啊忍的,好容易才没有说出来:如果寄客伯伯走,你会不走吗?不过他到底还是换了一句话,说:“妈,我们还是听听赵先生的见解,你看怎么样?”
只有提到赵寄客,绿爱的脸上才会重新露出年轻时的光彩,一丝温柔泛上了她的嘴角。绿爱已经上了年纪了,依旧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儿。她暗想,是应该听听寄客的意见!但是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寄客伯伯已经决定与杭州城共存亡了吗?我要是一走了之,我也见不到寄客了。我已经见不到我的心肝宝贝儿子,如今还要让我见不到我一生以命相托的人,我还活着做什么。
不过这些话,绿爱一句也不会和这些小辈们说的。当她看着嘉和那张隐忍的面容时,她看出了他的命运。哎,她是多么怜悯他,他这一辈子,还要忍受多少事情……多么可惜,嘉和,你身上没有我的血,所以你不能像嘉平那样,没心没肺,浪迹天涯。你就只有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隐忍着过日子了。既然这样,一切就交给你了,杭家的长子,忘忧茶庄属于你,可是你也要一辈子和忧伤过下去了,你是忘不了忧了……
杭嘉和想,他们都不走,我怎么能走呢?前日嘉和还专门到茅家埠都宅访了都锦生。这么大的丝绸老板,也是他嘉和年轻时一起走过来的好友,一起说了多少年的工业救国,如今国却要破了。他给杭嘉和带来一个消息。说是上虞人、中国茶业公司的总技师吴觉农先生,自七七事变以后,已经从上海商品检验局停职,并邀请茶界各路英豪集结于绍兴、上虞和峡县的三县交界处——三界,成立浙江茶叶改良场,并准备在那里进行长期的抗日游击活动。这消息一时便使嘉和振奋起来,要不是有这么一大家子拖着,嘉和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吴先生上茶山。如今这个理想虽不能实现,但毕竟是有关茶业一行中的好消息。留下来吧,留下来,即便是在地狱里,中国人也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又怎么能不喝茶呢?嘉和突发奇想地把活和茶就这样地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他不能够把这一层意思和罗力说清楚。他们在黑暗中交谈着战事时,嘉和深深地感到自己没法把他对茶的想法放进去。这样,他们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下去。这种沉默肯定不符合东北人罗力的性格,他有些窘迫了,便站了起来,说:“大哥,我走了,和寄草我会再谈的。你看你、你、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嘉和没有跟着罗力一起站起来,他多么想多留这个东北小伙子一会儿。也许,就这样在黑暗中,永远地告别了,永别了。嘉和几乎在几分钟里,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节制,习惯了把一切放在心里,此刻他不想这样。他想,他要还是这样,也许他就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弥补了。因此他轻轻地说:“罗力,你过来。”
罗力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一种男人的感情——细腻,温润,几乎微乎其微,神秘莫测,甚至带有一些女子的阴柔气,因此显得脉脉深情起来。在黑暗中,罗力还闻到了一股清香,他不知道这是店堂里固有的茶香,还是他们俩喝的茶散发的茶香,还是从嘉和大哥身上发出的气息——他被嘉和吸引住了。他准确地走到了嘉和的身边。嘉和也站了起来,在南方人中,他也算是一个高个子了,然而比起罗力,他仍然要略矮一些的,因此他又稍稍地退远了一步,他说:“罗力,要活着啊!”
罗力被这句话呛着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抗战以来,他们这些当兵的,听到和说到的最多的一个字眼,就是死。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说:“只要能活下去——”
嘉和把一只右手就搭在了罗力的肩上,几乎耳语似地轻轻密合:“——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就想一想那些山里的野茶。你知道野茶是怎么活的?一点点的土,一点点的水,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根一头扎在薄土里,那一点营养,让它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做人做茶,做到这个分上,都是可怜啊。可是它不死,他把根长长地在地底下延伸,一直伸到它找到活路的时候。听明白了吗?”
他的手掌略微用力地在罗力的肩上又压了一下。
罗力想说他听明白了,但喉口一紧,却说不出来了,便把自己的右手也搭在了嘉和肩上。两个人就在黑暗中再一次发愣,彼此明白,再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无话可说了。
“走吧。”
嘉和就推了推罗力的背,上前一步,打开了大门。浓弥的夜气,立刻就扑进来了。
杭城的午夜,还有多少人在战争这只巨大的魔爪还未最后收紧的缝隙中,做着惊恐与祈祷交替进行着的初冬之梦呢。
我们的新上任的女教师杭寄草刚刚从荷花池头的贫儿院归来。她一个人走着,嘴里还哼着歌呢——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白天家中被盗的一场惊恐,此时已经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寄草从小就经历着动荡,对她来说,非常的事件和离奇的事件,都是最可以理解的。她有着很强的承受能力,显然,这遗传于她的母亲。但她比她的母亲更加开放一些,心胸也更大。她往罗力的军用车上一坐,满城地转,有人朝她七斜着眼,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对罗力,有着多么热烈而又浮浅的爱情啊,简直就是一根起了火的火柴偶然地就擦到了一根还未受潮的爆竹——湖的一声,上天开花。
寄草的去贫儿院,也可以说是偶然。她原本是跟着义父在红十字会医院工作的,她所顶替的,正是当年嘉草姐姐的位置。那天因为有事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却碰到了许久不见的侄女杭盼。
杭忆杭盼这两兄妹很是错位。忆儿的性情,实在是像方西冷的,却跟了嘉和;盼儿呢,倒是有那么几分像着嘉和的,却在了母亲身边。离开杭家之后,她有好几年是和外婆在一起过的,外婆便给她洗了礼,说是相信上帝才能洗清罪孽。这姑娘在落落寡合中怀着对原罪的虔诚仟悔长大成人。
这忧郁的少女幸而有了上帝与她同在。她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学英语,参加卫生演讲,不过她永远是听众。妈妈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严格控制,暗地里就是怕这个女儿跑回杭家去。但去青年会,方西冷却是支持的。方西冷自己的生活也要靠上帝撑着,她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离开社会活动,她的手脚没处放。青年会大厅里有一幅对联,是由当年的浙江私立体育专门学校校长王卓夫所撰,上写:此杭州最新建筑,是青年第二家庭。方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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