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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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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人而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秘密。真的带着范妮所指责的背叛的意思。
简妮握着那张小心收藏起来的名片,上面有武教授办公室的电话号码。自从范妮去美国以后,家里申请开通了国际长途,不用半夜到南京西路的电话局去打电话了。因为国际长途太贵,范妮在美国时并不常真正打电话,而是在每个星期规定好的时间,拨通家里的电话,等铃响满三下以后,就挂断。这样,表示一切平安。要是电话响了四下,五下,范妮还没有挂断,就表示她要和家里人通话,家里人才拿起话筒来,接通电话。但范妮很少有想与家里人通话的要求,总是响了三声,就将电话挂断了。所以,家里的国际长途几乎没怎么用过。简妮更是第一次用国际长途。
电话的那一头沉默着,只有沙沙的电流声。简妮几乎觉得跳线了,终于响起了遥远的铃声,那是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的铃声。简妮感到自己的手心突然变得又湿又凉。
“罗伯特。武。”武教授的声音还是那样鼓舞人心。



第五章:Noversetothesong(18)



“我是简妮王。”简妮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上海那个要到美国学商的学生。你那时给了我你的名片。”
“你到纽约了吗?”武教授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高兴,“欢迎你。”
“我还没有。我还缺少一个文件,补齐了才能得到签证。我特地打电话告诉你,等我的文件齐了,到纽约了,我还是要来读你们学校的商科。”简妮说。
武教授那边停了停,问道:“你打长途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吗?”
“是的。”简妮说,“因为请你写推荐信的时候,我告诉过你,我将要在秋季开学以前到纽约,现在我还不行。还需要时间。”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武教授问。
“谢谢,现在没有。”简妮说,“要是我到了纽约,我的成绩够格,希望能跟你读书。”
“可以,我会很高兴。真的。”武教授答应说,“需要我在系里游说,我也会尽力。”
“那真的太谢谢了,你真仁慈。”简妮说。她几乎就要忍不住求援了,但终于没有开口,她知道分寸,还有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那么再见,很高兴再次听到你精致的英文。不要放弃,你会成功的。”武教授鼓励她说。
“我知道会的。”简妮轻轻笑着说了再见。她放下电话,就势坐了下来。她心里有个声音在高呼:“请帮帮我吧,帮帮我,给我新的入学通知,给我新的经济担保,帮我给领事馆打电话,敦促他们给我签证,就说我是美国的急需人才,立刻让我到美国去吧。”也许是刚刚打电话时太紧张了,现在松下来,简妮直觉得自己浑身抖作一团。她努力控制,但心里的颤抖一阵阵地不停地释放出来。她坐在爷爷常坐的旧藤椅上,藤条已经松了,身体在椅子上往下陷,好象被嵌入一个弹丸洞穴之中。简妮紧握双拳,抵抗浑身的颤抖,从那张旧藤椅上一跃而起。
此刻,爷爷和范妮正在经过王家的原来的老宅。从格林教授的书里,范妮了解到,王家的老宅,并不是1949年被共产的,而是1948年,时局吃紧时,被曾爷爷卖掉的。现在,那栋连着一个大花园的洋房,是市政府的高级招待所。所以,它不象马路上别处的洋房那样凋败没落,那些洋房里的新住户并不爱惜房子,也通常不讲究体面,他们在西班牙式带着圆柱子的阳台上堆用不着也舍不得扔掉的杂物。在嵌着彩色玻璃的长窗上架窗式空调。听说有的人刚住进去的时候,不会用浴缸,所以整个人蹲在浴缸里洗衣服。因为原来住一家人的房子,后来都得住至少四家人,甚至每一间屋子都住一家人,住在楼上的人家常常用走廊当厨房,整栋房子长年被油烟熏着,灯泡玻璃上都结了一层黄褐色的油污。这都是上海通常老洋房的命运,而王家的老宅,则被好好地修缮了,只是换了新主人而已。深夜里,门廊上明亮的灯光静静照亮了门上的一块彩色玻璃,半圆的客厅落地窗上,透过窗幔能看到天花板上溜了金的花叶装饰。那是巴洛克风格的。当年的大买办,都喜欢巴洛克风格,大概他们认为那才是真正符合他们风格的。叔公当年赶时髦,曾将自己家餐室里的二十几把皮面椅子全部改成塑料面子的。范妮听说,后来维尼叔叔请熟人带他进去老宅看过,还找到几把蒙着塑料面子的椅子。范妮从来没进去看过房子,那里门口有解放军站岗,不让人随便进去。范妮和爷爷路过王家老宅的门口,他们闻到深夜花园里树的清香,现在,那是市中心少有的没有凋败的大花园。范妮往洞开的大门里望了望,婶婆说的玫瑰园,现在早已看不到踪影。深夜的房子,在灯光和树影里,象一个繁华的梦境。它和范妮有关系,可是,她连它的门把手是什么样子的都不知道。它就是这么似是而非的,让人心里挂牵。范妮看了一眼爷爷,他脸上什么特别的样子也没有。
“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象我,也不要象维尼。宁可你象你奶奶那样,要是你做不到象婶婆那样的话。”爷爷背着双手,走在前面,他说。
“象奶奶那样的消失吗?”范妮问。
“不是,是象她那样,永远不回上海。”爷爷说。
“她不是抛弃你了吗。”范妮说。
“她做得对。”爷爷说。
“你也不管奶奶在那里过什么日子吗?”范妮问。
“不管。”爷爷摇摇头。“不管。”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



象一小块秋天从小腿的皮肤上褪下来的皮屑,透明的,干燥的,不可逆转的,它脱离了小腿的皮肤,落到地板上,终于变成了白白的,令人生厌的一小片,范妮带着一脸孕妇贫血的苍白和茫然回到纽约,当然,带着她肚子里的胎儿一起。
她又回到了JFK那亮满了白灼灯的行李大厅,又站在转盘前,等待自己托运的行李。不少美国妇女乘等行李的空,到厕所里去整理自己的头发,刷牙,往耳朵后面擦上香水。范妮也跟了进去。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范妮发现自己的脸不光是苍白,不光有蝴蝶斑,而且还象一只放在冰箱里多日的黄瓜那样干瘪,她的脸上遍布着因为缺少水份而浮起的细小皱纹,让她想起厕所间用的纸。她真被镜子里的那个女人吓了一大跳,比起边上刷牙洗脸,擦口红的女人们,范妮看到自己和白种女人比就象黄脸婆,和棕色女人柔软的皮肤相比又象是宁波老菜干,简直一无是处。范妮狼狈地从在镜子前忙碌的女人们中间抽身出来,眼泪“哗”地落了满脸,止都止不住。她惊慌地四下看看,发现正有一个穿了一身洋红裙子的黑女人从厕所门里出来,于是她一步抢上前,走到厕所间里,关上了门。窄小的空间里,留着那个黑女人强烈的香水气味,是檀香型的味道,黑人们好象都喜欢用这种味道的香水。
她靠在门上,听到自己哭出了声。范妮直觉得自己象一根盐水棒冰在酷热里轰然烊掉一样,心里的什么东西控制不住地倒塌着。她忽然有点害怕,感到有什么比她预想的更可怕的灾难在纽约等着她。
鲁其实并没有去西班牙。他正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里等着范妮回来,他到底吃不准范妮会和那些急于落地生根的穷国女孩子有什么不同。鲁平生第一次担这么大的心,怕这世界上会有一个自己的骨肉,这是鲁的心负担不起的重量。想到会有一个由于自己不小心造出来的人,在这世界上存在,提醒着他人生的责任与麻烦,他就起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些天,他恨死了自己当时为了贪那九十九仙的便宜,竟买了处理价的避孕套。
范妮只以为鲁早就去了西班牙,打开门,见到鲁金发下的脸出现在走廊里,把范妮吓了一大跳。
“上海的手术顺利吗?”鲁帮范妮把行李箱拖进屋,忍不住问,“你看上去不怎么好。”
“会好的。”范妮努力镇静住自己。
公寓的走廊里,奥地利咖啡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大恶心,她听到自己干呕的声音象摔碎的盘子一样响亮。范妮回到上海以后,就没怎么犯过恶心,即使闻到臭豆腐的味道,和油漆的味道也没问题。她以为自己的妊胗反应已经过去了。但是,走廊里咖啡和忌司以及洋葱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一来,那熟悉的晕旋和无力的感觉迅速回到她的身体里。
在被恶心逼出来的一层薄泪里,范妮看到鲁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他立刻意识到,孩子还在范妮肚子里,他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其实,当范妮提出来要回家去做手术的时候,他就怕会有麻烦。
鲁放下范妮的行李,慢慢站直身体,他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拳,摆出准备开战的架势。他两眼逼视着范妮,因为近视,所以他紧张而愤怒地眯着眼睛,只想让自己看得清楚一点。
“你说谎了?”鲁紧盯着范妮问。
“没有。”范妮说。
“你在上海做了手术了?我的意思不是你拔了牙,或者开了一个脂肪瘤,而是你去做了流产手术,按照我们两个人确认过的,用我提供的手术费用,你到上海去做手术,然后才回纽约来。”鲁缓慢的,咬字清楚地说。他为了要让范妮听明白,将说话的速度放慢,将每个词都分开来,说清楚。他异样的声音象碎玻璃一样冰凉,坚硬和尖利,让范妮的心在那样的声音里打了个哆嗦。他也看出来范妮的恍惚,也许是因为她的英文不好,听不懂,也许是因为她刚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太累了,也许她在想什么诡计,鲁不知道。但鲁心里那被欺骗的愤怒,让他忍不住再次逼问范妮,他要她马上就说清楚:“你做过手术了?”
“我很明确地知道,你出的钱只是为了我堕胎用的,并不用作其他。所以,我拿了你的钱,都等于已经答应你的条件了。”范妮抬起头,也用鲁那种缓慢的,咬字清楚的方式对鲁说。她尽量照顾到每一个复数,每一个词,每一个时态,不让它们出错。这时候,她恨自己沉湎于情欲,没有象倪鹰那样刻苦学习,让自己能说出更准确的,象刀锋一样分毫不差的英文。她在飞机下降的时候吃的晕动药还没有真正过去,她的脑子还有点漂浮和迟钝,只是觉得自己象是向一个无底深渊不可药救地跌了下去,就象在梦里的情形那样。
“你做过手术了?还是没有?我只想知道这个事实。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鲁说。
“事情的真相是,你不会被任何一个姓王的中国人因为孩子的问题勒索,世界上也不会有一个你的欧亚混血儿。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要跟你结婚,或者要你和我结婚。我没有这个意思。而且老实说,你很自私,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生活目标,所以你根本不是一个合适的结婚对象,也许你根本就不是一个合适结婚的人。”范妮说,她恨自己不得不用want来代替她心里说的那个“要挟”。她说着,心里充满了刺向自己痛处的快意。她想起一个电影里,疯狂的女人用切冻肉的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刀刀划着,一边咬牙切齿地笑着,一边在鲜血里痛得直哆嗦。她想,这次算是理解那女人的心境了。当时以为她疯了,此刻才知道原来那是种巨大的快乐。范妮发现自己咧着嘴,上嘴唇干在门牙上面。也许,自己也这样咬牙切齿地笑着吧,范妮猜想,她的手指在自己腿上划了划。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2)



“是啊,也许你是对的。”鲁耸耸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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