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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狗秋千架-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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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梅嫂的嘴唇上已鼓起了燎泡,溢出的奶水在胸前结成了两个茶碗口大的嘎巴,她几次用袖子偷偷擦眼,揩干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杜秋妹偷眼看着腊梅嫂,心里酸溜溜的不是个滋味,但又爱莫能助。拖拉机手适才好像被晒截了气,凉风一起又还了阳,他又拧开了收音机。电台开始播放广告,广播员千篇一律的声音夹杂在乱七八糟的声响里,在斑驳陆离的空间里打着滚,加重着人们的烦躁。人们再也坐不住了,失去了静候车旁等待前进的耐心和信心。一部分人提桶四出找水,一部分人互相打听着车马大队停滞不前的原因。这样一开头,消息便一个接一个地从前边传来。一会儿说,车马停滞不前的原因,是加工厂里塞满了棉花,连人走的路都没有了,工人进车间要扒开棉花钻进去,出车间当然只有扒开棉花才能钻出来。棉农们拉着加工厂厂长不放,要求他想法加快收购速度,厂长急火攻心,一头栽到地上,人事不省,送到医院抢救去了……一会儿又有消息说,厂长根本没去医院,用凉水拍了拍头顶就出来了,领着人在赶铺新垛底,增设新磅秤,连瘸腿县长都惊动了,正一瘸一颠地在加工厂内调查情况……后来又有消息说,根本没有厂长昏倒那回事,加工厂里也没有满到那种程度,车队停滞的原因,是一辆手扶拖拉机被一辆二十五马力“泰山”拖拉机撞进了道沟,机手砸断了三根肋条,公安局派来警察保护现场,一会儿拍完了现场照片,大路就会畅通……消息连续不断地传来,大概前后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否定之否定了十几个回合的光景,老天保佑,车马大队终于又前进了。

杜秋妹一边手忙脚乱地招呼着牲口,一边焦灼地张望着车把式走的方向,盼望他能早点回来。车队虽然还像蚯蚓一样缓缓蠕动,拖拉机手却不停地猛踩油门,使没有充分燃烧的柴油变成一股股黑烟,喷到杜秋妹身边,把她包围在肮脏的烟雾里。这种挑衅性的使奸耍坏,带着明显的报复色彩,拖拉机手大概已把杜秋妹和车把式列为“一丘之貉”。

杜秋妹是决不吃哑巴亏的,她挥动着鞭子愤愤地说:“哎!你积点德好不好?”

机手不屑地耸耸鼻子,反唇相讥:“怎么啦,太太,我把你的孩子扔到井里去了?你赶你的车,我开我的车,咱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井水不犯河水。”

“你加什么油门?!”

“废话!不加油门车能动?”

“有你这样加油门的吗?像抽羊角风一样!别以为你大姑没见过拖拉机,你大姑家里有两辆大汽车没愿开来哩!”

周围的人们友好地笑起来。机手很尴尬,自寻台阶下驴,说:“看你是个老婆,老子不跟你一般见识。”

“放屁!”杜秋妹大骂一声,抬手就是一鞭子,机手一闪身,躲了过去。这一鞭子没打着,杜秋妹紧接着骂道:“你娘才是个老婆!”

机手猛跳下车,冲到杜秋妹面前,但一见杜秋妹横眉竖目准备拼命的样子,便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缩了回去。

这时,车把式提着一桶水回来了。杜秋妹抢上前去,把嘴贴到水面,咕咚咕咚灌了一个饱。腊梅嫂也喝了一点水,然后,大家随便吃了一点干粮。拖拉机手坐在驾驶座上连头也不回,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车把式招呼他:“哎,伙计,喝水不?不喝可要饮马了。”机手聋了似的一声不吭。杜秋妹低声说:“理他呢!”渴极了的马把脖颈伸过来,咴咴乱叫。“不喝真要饮马了……”车把式话没说完,马的嘴巴已经扎进了水桶里。

一会儿工夫,东北风忽然大了起来。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也滚起了一些毛茸茸的灰云。阳光已不强烈,路面上刺目的光线变得柔和了,而这时,车队竟也破天荒地连续前进了大约二百米。行进中,杜秋妹忽然闻到一股烧着棉布或是棉花的气味儿。她一边翕动着鼻翼,一边检查了腊梅嫂的排子车。腊梅嫂说:“八成是拖拉机上烧着什么了,刚才他还抽过烟。”杜秋妹腾腾跑上前去,高叫着:“停车!”拖拉机手瞪了她一眼,并不理睬。这时,杜秋妹已经看到了车上那只冒着白烟的花包,急忙大叫道:“你车上着火了!”机手一回头,脸煞地白了,急忙刹住车,跳上车斗,把着了火的棉花包扔下地来。花包一落地,呼啦一下子腾起了半尺高的火苗。杜秋妹一猫腰,拖着棉花包就滚下了道沟。人们一齐拥下沟去,捧土将火压灭……

这包棉花烧掉了大约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经过众人反复检查,确信没有余烬时,才又帮助机手抬到车上。早晨替他和车把式劝架的老者走上前去,说:“小伙子,你怎么尽干些没屁眼的事儿呢?干这活儿怎么敢动烟火呢?老爷子烟瘾比你不大?烟袋都扔在家里不敢拿哩……”

众人也纷纷议论起来:“伙计,你今天好大灾福!再晚一会儿,这车棉花就算报销喽!”

“连我们也要跟着沾光!东北风这么大,还不闹个火烧连营!”

“嗨,多亏了姑娘鼻子好使,顶风还能闻得到……”

人们一齐又把赞赏的目光投到杜秋妹身上,看得她不好意思起来。她的手上烫起了几个大水泡,裤子也烧了一个鸡蛋般大的窟窿。

机手红着脸,嗫嚅着:“……大姐,您宰相肚里跑轮船,刚才……”可杜秋妹扭过身去再也不去理他。

车把式关切地走过来,请她坐到马车上去,杜秋妹摇摇头拒绝了。这时,前边的车辆又纷纷行动,车把式急忙跑回去照料车马。腊梅嫂执意不肯再让杜秋妹帮她拉车,但拗不过,只好又递给她一根拉袢。两个人弯着腰,跟在拖拉机后一节一节地前进。

东北风愈刮愈大,风里夹杂着潮气和泥土腥味,马路两旁收获后的庄稼地袒露着胸膛,苍茫辽远,风刮着焦干的豆叶在道沟里滚动,刷拉刷拉响个不停。杜秋妹的排子车前进约有一华里,爬完了这个大漫坡的六分之一,离棉花加工厂大门又近了一些。这时喧闹的车马大队又一次彻底停住了。

腊梅嫂急得嘤嘤地哭起来。她那胀得像石头一样硬的乳房,使她想象到家中饿得嚎啕大哭的爱女与倚门而望的老娘。这狼狈不堪的处境,又使她怨恨起在麻栗坡当副连长的男人。因为他的缘故,才使她一个妇道人家像牲畜一样拉着车连昼带夜地来卖棉花。杜秋妹也陪着腊梅嫂流了几滴同情的眼泪,更引逗得腊梅嫂悲声哽咽。杜秋妹怕她哭坏了身子,便劝慰大嫂说:“大嫂,你不必哭了,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爬不上去的坡,孩子八个月零三天,不!零四天,已经不小了,你说过家中还有奶粉、麦乳精,还有她爸爸的装着乳胶奶子头的奶瓶,家中还有奶奶,会照顾好她的……要不你就回家一趟?来回一百里路,非把你累倒在路上不可……”车把式送过来半包饼干,又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个红皮大萝卜,用刀子割成两半,逼着杜秋妹和大嫂吃下去。拖拉机手也凑过来说了几句劝慰的话,并且表示愿意把大嫂的排子车拴到他的车尾巴上拖着走;如果大嫂愿意的话,卖完棉花后他可以先开车把大嫂送回家,如果杜秋妹也愿意,他更乐意效劳……

人们愤愤的牢骚声四面响起,拖拉机手甚至破口大骂。他骂棉花加工厂里都是些混蛋,回去后一定要写封信到报社里去告他们一状……机手骂够了,突然想起了他的收音机,他取出来拧开。电台正在进行天气预报:今天夜间到明天,多云转阴……局部地区有雷阵雨……

杜秋妹敏感地跳起来,嚷道:“听到了没有?有雷阵雨!局部地区有雷阵雨!”听到这消息,霎时间,人们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全没了主意。杜秋妹说,“雷阵雨,人倒不怕,权当洗个凉水澡,可是棉花、棉花可就完了。加工厂是不会要湿棉花的,我们还得拉回家去,再晾、再晒;再晾再晒也白搭,棉花让雨一淋就会发黄、发红、降级、压价、少卖钱,我们还得再来排队,熬夜……”

这将要来临的秋季少见的雷雨,对车马大队的威胁显然是大大超过了棉花加工厂的夜间关门。车把式毫不犹豫地点亮了他的剩油不多的风雨灯。人越聚越多,暗淡的灯光照着一张张惶惶不安的面孔。大家都抬头看天,天果然有些不妙,风利飕有劲,潮气很重,东北方向的天空像有千军万马在集结待命,乌压压,黑沉沉,仿佛只要一声令下,就会冲过来,就会遮天盖地。没有被阴云吞噬的晴空中,还有几个星星在发抖;西边林梢上那一勾细眉般的新月,也好像在打着哆嗦。一会儿,鬼使神差似的,就在东北方向遥远的地方,一道贼亮的闪电划开了夜幕,很久,才响起了一阵沉闷的雷声。

雷声一响,人们纷纷跑回到自己的车旁,至于跑回去干什么,恐怕没有人能够解释清楚。杜秋妹、车把式、拖拉机手、腊梅嫂这几个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聚在一起,冷静地分析了情况,大家一致认为:走是不现实的,因为路上的车一辆接一辆,要想掉转车头抢在雷雨之前赶回家,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剩下的只有一条路,留在这里,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侥幸上。不是说局部有雷阵雨吗?也许我们是在那个局部之外。但还必须采取一些防护措施……

拖拉机手有一块篷布,车把式车上有一块塑料薄膜。车把式提议把四辆车上的棉花统统卸下来垛在一边,上边用篷布和塑料薄膜蒙住,这样,在一般情况下可保无虞。杜秋妹和腊梅嫂不愿给他们添麻烦,尤其是不愿给拖拉机手添麻烦,因为他的篷布很大,完全可以把拖斗罩过来。拖拉机手稍微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表现得慷慨大度,说了一些有苦同受有福同享之类的话,杜秋妹和腊梅嫂一时都很感动,于是大家便按计划行动起来。

棉花盖好了。人无处躲藏,就一齐坐在马车上,静候着雷雨的到来。车把式的风雨灯熬干了油,不死不活地跳动了几下,熄灭了。风也突然停了。一只雨信鸟尖叫着从空中掠过,翅膀扇动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原先一直低唱浅吟的秋虫也歇了歌喉。一切都仿佛在耐心地等待;一切都仿佛进入了超生脱死的涅槃境界。就这样不知待了多长时间,突然,一种窸窸窣窣、呼呼噜噜、轰轰隆隆的声音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一时间天地之间仿佛有无数只春蚕在野咬桑叶,无数只家猫在打着鼾,无数匹野马掠过原野。紧接着,一直在东北方横劈竖砍的闪电亮到了头顶,震耳的雷声也在人们耳边响起。顷刻之间,风声大作,风里夹杂着稀疏但极有力的雨点横扫下来,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人的颜面。杜秋妹和腊梅嫂紧紧地偎在一起,像打摆子一样浑身战栗着。车把式把他的光板子皮袄蒙到了两个女人头上。风雨雷电像四个互相撕咬着、纠缠着的怪物,打着滚、翻着斤斗向西南方向去了。剩下的只有遒劲冰凉的小东北风,吹拂着惊魂未定的人们。渐渐地,首先是从西北方向露出了一丝深蓝的夜空和几颗耀眼的星辰,很快便晴空如洗满天星斗了。

真是幸运极了,这场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的雷阵雨并没落下多少,连光板子皮袄都没打湿。棉花罩在篷布下,料想是无妨的,杜秋妹心中轻松了一些。大家都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车把式大睁着眼睛,竭力想看清杜秋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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