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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血_-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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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再来——这回不准有人往里掺和。”他乜斜了杨燹一眼。
季晓舟这下真的孤立了。他抬起弓犹豫着,对廖崎陪小心地笑笑:“我还不太熟,等下去练了再……”
“不熟才应该练。”廖崎不耐烦地打断他。
“我……”他还在企图申辩。
“别耽误大家时间。”指挥毫不容情。
这时,杨燹用低哑的声音说道:“这样逼他毫无道理!这曲子本来就是新的,不允许人家犯个把错误吗?”
“岂止错误,他简直在滥竽充数,蒙混过关!。”
耷拉在大提琴把上的脑袋,活象忍饥挨饿的“三毛”。可他猛然抬起脸:“我从来没有蒙混过关!”
所有的人都为他抱屈,谁都清楚季晓舟平时比谁都练得多。排练室嗡嗡着议论声。
“嗒!嗒!嗒!”廖崎又权威性地击了击总谱台,但这次人们并没有及时安静下来。
“别废话——季晓舟,你开始吧!”
杨燹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不害臊吗?用这样并不属实的词句攻击一个同志?!还叫人家怎么拉琴?大家有目共睹: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练得勤奋!……”
“我并不否认他勤奋——他几乎天天在我窗外拉得我不得安宁。你问他,我给他买过一个弱音器!他的勤奋,我比你们任何人都领教得多。但我对乐队队员最主要的是要求效果,至于动机如何,我无暇过问!”廖崎傲慢不逊,振振有词,“我不能因为他勤奋就迁就他——你拉吧,”他转向季晓舟,“希望你这回争口气,能拉得稍微过得去点。”
“这叫有意刁难人!”杨燹此时已走到乐队之外,黑黑的眼睛透着煽动性,“你这样刁难季晓舟不止一次……”
“别吵了。我拉。”季晓舟咬咬嘴唇,看了杨燹一眼,那意思仿佛说:我不值得你和他吵架。
季晓舟十分认真地拉起来,全场静若空谷。而这静反使他更加慌乱,把仅仅几小节的乐谱也拉得战战兢兢。拉完了,他揩着鼻尖上的汗,看也不敢朝廖崎脸上看。
“都听见了吧……我险些没听见。我想你这时候总不会还装着那个弱音器吧?”廖崎耸耸肩,“奇怪,你练琴时的音量哪儿去了?那时吵得烦人,这时倒象蚊子哼哼……”
季晓舟看他一眼,似乎恳求他嘴下留情。而年轻的指挥毫不理睬,反倒觉得当着众人面,他的刻薄话发挥起来得心应口。正当他挖苦人的才华显露到高峰时,杨燹一步蹿上去,当胸给了他一拳。他大惊失色,这是他从小到大挨的第一顿揍。接着又是一拳,他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拳头击倒。他踉跄着退到墙根,但很快又将那副傲慢面孔恢复:你是整个乐队的首领,怎能表现出狼狈?他站稳后,依然用指挥特有的手势朝动武者比划:“你敢打人?……”
“你就欠打!你爹妈恐怕没打过你!”杨燹咬牙切齿道。一种解恨过瘾般的快感显现在他黑黑的脸上,似乎只可惜这个高贵的家伙太不经打。
乐队里的人只坐在那儿干吼:“别动武!别打嘛!……”可谁也不来劝解。
神童一边往后缩,一边仍用那个漂亮手势说:“你打呀,打呀……你可记着!”他威胁道。在这种时候还要保持矜持和高傲,实在可气而又可笑。
杨燹忍不住笑起来,拾起他掉在地上的指挥棒,“信我的话——你小子有倒霉的日子。”
“试试吧!”他嘴硬地说。
乐队全体振奋,排练进行不下去了。廖崎呆立了一会儿,从墙上撕下一页宣传画,画下端印着某个顺口溜似的“队列歌曲”。他把那页纸往人群中一扔,说:“你们就配拉拉这个!”说完昂然走出排练室,并扬言他不再登指挥台,除非“凶手”登门道歉。
僵持三天,领导只得来个折衷,让杨燹和廖崎都在会上作检査。会场上,廖崎听而不闻地等大家批评结束,双手插在裤兜里,悠悠达达在大伙面前摇来摇去,然后对人们谈起了音乐至高无上的价值。接下去谈巴赫、海顿、莫扎特。贝多芬的交响乐被他简称为“贝三”、“贝九”;柴可夫斯基被他他叫作“老柴”。
“你们想听个故事吗?……”
大家望着口若悬河的他,颇有些惊羡。“海顿的《告别交响曲》你们听过吗?有一次宫廷乐队随国王外出打猎,海顿担任宫廷乐长。国王在乡村的夏宫一住就是几个月,他的随员都很想念远在维也纳的家眷,但无人敢说。海顿便写了这首著名的交响曲。这乐曲从演奏开始,乐队队员便逐一离去:先是铜管哑然,然后木管沉杳,弦乐也一个接一个离开自己的座位,最后只剩一把首席小提琴,拉着凄婉孤独的尾声。海顿用这支曲子提醒了自私的国王:人们在思念亲人,该告别此地,让他们回去团聚了。国王也被这支乐曲打动了,第二天便带领大家返回维也纳。”
廖崎得意地发觉,自己的故事把大家抓住了。人们忘了这是在开他的“批评会”。
最后他说起他那位已故的老师。
季晓舟低声惊呼:“啊,你的老师原来就是那位赫赫大名的老教授?”
他微微一笑,用无所谓的神情把他与老教授的关系渲染一遍。批评会变成了一次“音乐启蒙”——他事后得意地向大家说……
可是,从此他那个“三角洲”更寂寞了。
他并不是时时都喜欢寂寞,况且寂寞和宁静本不是一回事。当他回到三角洲时,忽然感到刚才受他指挥的团体在这时将他抛弃了。而他宁愿缺少这份宝贵的友爱也不肯给予人平等。季晓舟不知又另找了什么旮旯,不在他门口拉琴了。他倒很知趣。听不见那折磨人的琴声倒真该谢天谢地……可是寂寞呢?寂寞是由于缺少这难听的琴声么?……

了不起在三毛背上挣扎:“你放开我吧!你这样背着我,早晚两个人都活不出去……”
三毛一声不响,偶尔发出几声喝斥,也是那种令人不可思议的喉音。昨天夜里,三毛在深沟里找到他后,背着他走了约摸三五里,天黑、饥饿加上精疲力尽,使他一脚踩空。这一跤跌得太惨重:因为他的手紧紧把着了不起的两条腿,无法在跌下去的瞬间腾出来支撑身体,只得听凭万有引力的摆布,结果嘴唇磕在一块大石头上,捎带报废了四颗门齿,牙龈血肿,连话也说不清了。
这时天将亮,天边升起一颗启明星。他们走进一片杂树林。这样走走停停,坚持了整整一昼夜,此刻他俩把所剩的生命加在一块也不抵一个完整的人了。三毛将了不起放下来,又拔些茅草为他铺得尽可能舒适些。他正要把了不起安置躺下,他俩的脸凑近了,了不起不由惊呼起来。他看见三毛脸的下半部肿得可怕,嘴唇周围全是黑乎乎的血渍:他的模样全变了。
“三毛……都是我在折腾你!”了不起呐呐着,用两只拳头轮番抹着泪水。三毛呆呆地看着恸哭不已的了不起,疲惫得连意识活动也停止了。嘴唇肿得发木,破烂的牙龈这时已不能用疼痛来形容了。他斜靠着一棵树,想睡一会,回头见了不起仍在抽耸着肩膀,便叹息一声,伸手替他抹去眼泪。身上的汗很快凉下来,又冷又粘地贴在身上。凌晨真冷。三毛脱下军装盖在了不起身上。了不起想推托,三毛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已的前额上,那稀而软的头发汗湿了。了不起听见他喉咙里重复单音词:热、热……
“还有水吗?”了不起问。
三毛赶紧取下水壶晃了晃,里面响声颇大——水显然不多了。他挪过去,抱起了不起的上半身,把水壶递到他嘴边。
“你先喝……你一直没喝过水。”了不起说。
“……!”三毛用喉音喝斥他。
“你不喝我就不喝……”了不起发脾气似的摆着头。
两人为一口水再次折腾得心力交瘁。三毛拗不过了不起,只得先喝一口,而这一口水失去唇齿之助,直呛进气管,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他一面咳一面表示没什么要紧,还用两片模糊不清的嘴唇朝了不起匆匆一笑。平息一阵,三毛仔细抹抹流出唇外的水,嘴里的淤血经水一冲,顿时满口皆是那股连他自己都嫌恶的血腥味。
他把水壶递到了不起嘴边,用一条腿垫着他的后背。
了不起望着他那双充血的眼睛,此刻他才发现这双眼晴含着那样丰富的、复杂的爱。他的爱藏在自惭后面。他把这厚爱施予他人时总是难为情似的。这是一双多么善良的眼睛——而他发现得却这样晚!
天又亮了些。远处的山现出轮廓,那黛色的曲线衬在银灰的底版上。周围极其安静,但时而一两声鸟啼,声音拖得长长的,尖利刺耳,带着神经质。或许战争使人类之外的生物也失去了常态。三毛抱着他的遛肩膀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浑身总有某处发出阵阵痉挛,嘴巴小心地半张着,嘴唇肿得奇厚,微微发亮,透过微开的嘴唇可见里面一个黑红的窟窿,这模样使他看上去很象一个老太婆。他的面貌和体格本来就缺乏男性的特征,嘴唇上只有一层微黄的绒须,短短的下巴几乎象女孩一样干净。在他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一个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生命,仿佛出于偶然而来到世界上。但他那永久温和的微笑却是他不屈不挠性格的反证。他凭着永不折服的韧度生活在人群之中:谦让不等于懦弱,他不是弱者。了不起似乎头一次认识这个与之交往了九年的人。
不知什么时候,他俩之间隔开一层雾。又开始下雾了吗?这多雾的异国山野。了不起举目四顾,发现周围的景物在雾中显得凝重了。雾气湿漉漉、凉丝丝地钻进他的衣领,又渗进他的毛孔,他打了个寒噤。三毛也一定很冷,缩成一团。了不起脊柱被挫伤处,自髋下失去知觉。稍一动,通向脑后的神经便用恶痛来阻止他的妄为——他企图坐起来,但几次都失败了。不能动,更甭提站立或行走了。他需要另一个人付出一半生命作为他的救生圈,托他漂向彼岸——而彼岸在哪?还要走多少路?还要翻几架大山?他们身上唯一的储备是半块压缩饼干。他和三毛已被疲劳饥饿弄垮了,得正视这个现实了。然而另一个可悲的现实他不忍向三毛提示:他们早迷了路。这片杂树林他们昨天中午就曾经过,并在此休息过。累糊涂了的三毛自认为走了许多有效的路,而实际只兜了个圈。了不起苦笑了:地球果真是圆的。他们证实了麦哲伦首次环球航行的伟大发现。不过航海家们是循地理的必然,而他俩却是出于地理的误会。这误会将使他们最终陷入怎样的境地?他感到无望。
战争有它喧嚣的一面,必有它死寂的一面。正因为喧嚣的衬托,静,才显得如死一般。大部队在何方?刚上战场时,了不起那样怕听枪声,而现在他却盼望听到枪声。枪声是夜海上的灯标。战争中,有枪声的地方就有生命。他没有参加过正式的战斗,但从伤员嘴里,他知道上百名战士一齐进攻的阵势。他们即便倒下了,也仍是一个集体。死的冷清被集体分担着,死倒成了热闹的事。和集体在—起,多么好……
—阵“扑腾腾”的声响使了不起吃惊望去:远处两只鸟在树桠上打架。但一会儿就发现它们并非斗殴,因为其中一只稍小的鸟(大约是雌性)坠落到地上,那另一只围着它低低盘旋,发出哀鸣。那只坠地的鸟徒劳地扇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它显然受了致命伤。这鸟多美呀,纤巧秀丽,白羽灰颈……可惜不知它们叫什么名字。那只雌鸟不再挣扎了,慢慢安详地收起翅膀,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儿。雄鸟围着它呼唤,盘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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