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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的纽约琐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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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段活计已经画了五六成,搭车去下城画廊一来一去至少俩钟头,再回来就收拾不了画面,明日颜料干了,怎么办?

坦希说,这么办吧:我在画廊等你到五点,如果来不了,咱们下次再约。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去看美国新画家,新绘画?还是照应眼前这一对几百年前的中国风流情种?抽烟的好处之一是定神养气,我又拱着背用小笔描下去。四点。忽然我就锁了门下楼往街上截出租车。周末迟午,满街TAXI都有客,举臂良久,叫车不遂。人大约多少有点阿Q精神的吧,而且阿Q的精神还能有好多小理论小逻辑可供支应活用的——我在返回画室的电梯中想:行,不是我不去,是叫不到出租车。画架子前坐定了,我又想:平日管自画着,早不知错过多少好画展。要是坦希今儿个不来电话?要是他来电话时我正在上厕所?要是我干脆人还在中国?这样想着,半支烟烧掉了,我又拱着背用小笔描下去。

天暗下来。收摊,回家。其实那画展我瞥了一眼的:上周陪国内来的师友去过,临近黄昏,画廊关闭了。从橱窗能瞧见两幅大画,记得有一幅两米见方,画着两张美女的大红嘴唇,以上下方向凑拢,将要接吻。平涂,勾线,介于沃霍尔和利希滕斯坦的意思,只是更简单、更空洞,一如所有90年代的美国新绘画,新是新的,看了,却不晓得心里喜欢不喜欢。

与大楼为临的“尼德兰”剧院门口,长串观众正排队等候入场看八点开演的百老汇剧《房租》(一出普契尼名歌剧《波希米亚人》的现代版歌舞剧,背景改为纽约东格林威治村穷艺术家聚居点)。人丛中不少美籍亚裔子弟面孔(其中可有宝玉或宝钗的后代?),少不了胳膊挽着美国异性爱人(有黑人,有白人),个个穿戴入时,神采飞扬,分明在将要观剧的兴奋中。

地铁车厢里的乘客人种也是五色杂陈。这里是起点站,开出后车灯会自动熄灭三五秒,又复明亮时,座中乘客纷纷打开报纸:西班牙文、伊斯兰文、朝鲜文、中文、俄文,自然还有英文。我又取出《红楼梦》,从史湘云律诗下阙读起。我读书很老实的,尤其中国古典书,稍一不慎,就读错读乱:古人即便用“白话文”也写得清通洗练,不像当今中国的不少小说,动辄千言不知所云。车行晃动,隆隆作响,偶或举目查看到站地点,瞥见车厢上端的广告栏,我这一节车内是纽约大频道《ABC》新出的宣传花招,一律黄底黑字,语言也清通干练:“假如不买电视机,您家里的沙发朝哪个方向摆?”

晚饭。饭后照常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准确地说,看租来的中国电视连续剧。美国节目早看得厌了,90年代以来,我同家人少说也看了一千集吧。近日看的是《黑土地黄棉袄》,讲开发北大荒的故事。唉,除了老知青(出国了,继续插队),谁会乐意瞧一眼呢,拍得又实在不高明。但既是号称二十集,总有什么特别情节吧。果然,今晚看的第五集有点戏:连长同一位当地老猎户的闺女相好,新房都布置停当了,组织上来人向连长宣布那闺女是日本鬼子遗下的孤儿。“你滚!”连长向姑娘吼道,“我爹妈姐姐都叫鬼子杀了,我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接着是连队在暴风雪里漫山遍野找寻负气出走的姑娘,再接着,另一位参加找寻的村姑冻昏了——就在这时窗外街面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想是附近有居家着火了。五分钟后我们又坐回沙发,沙发正对着电视机——广告说得一点不错。




6。 桑兰与莱奥纳多(3)




闲话少说(好多连续剧节奏忒慢,叙述忒噜嗦,好容易那老猎人和连长将冻昏的村姑抬回家,但立刻往热炕上搁万万使不得,土法子是赶紧泡进满缸的凉水里暖和过来(这就是不看电视剧不会知道的事)。然而半天不见动静。老猎人脸色一沉,说出最后一招:他叫连长把自己和姑娘的衣服都脱了,去炕上抱紧了用身子暖和救人(这更是不看电视剧绝对想不到的事)。连长面有难色,老猎人苦着脸催道:“都啥时候了,快啊!”

中国是在进步了:革命年代的事,革命年代的影视是不可能拍摄这类情节的。

我手上还有一篇访谈稿子要赶,看到这儿就坐回书桌电脑前头去。那访谈的话题是“中国油画在世界”,我出了国,大概就算在“世界”吧?哪里晓得我在纽约某座公寓的灯光下瞧着东北连长献身救姑娘。一小时后我问妻子后事如何,回说那姑娘暖醒过来一把抱住连长大哭,不几日就嫁了救命恩人了。

夜阑人静。时钟已经是8月1日。上床后照常看会儿书,看到刘姥姥进大观园在贾母面前编故事取乐,正讲到有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在雪地里抽柴草,贾府就失小火,给贾母觉得不吉利,不让说下去,却急煞了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贾宝玉同志。

熄灯,睡觉。照常有梦,也照常在醒来后的一瞬全忘干净——要不是此刻写下来,今天的报章新闻、路上的海报广告、大观园里的男男女女,都会渐次忘记。翌日照常往地铁赶(周六我也去画室的),照常买一份《世界日报》:头版消息是克林顿与白宫女秘书莱温斯基性丑闻诉讼事务新获进展;台湾林滴娟家属前往东北认尸;桑兰医师宣布她的双腿恢复知觉希望渺茫,将会终生靠轮椅代步了(莱奥纳多现在在哪里?啊!他在银幕上纹丝不动沉入海底,瞧着真叫人心惊)。

我的一天过去了,就像我度过的无数天日子,平常,无事。少年时看鲁迅日记,常见到某日“无事”二字,我就想:喔!鲁迅居然“无事”。我今天写的不是日记:为什么写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呢?

事情是这样:近八九年来,我很画了一些画,全是毫不相关的画面——有眼前的,记忆的,自然,也就有所谓西方的,还有咱中国的种种内容——并置在一起,算是一件作品。我难得给人看,更难得开展览;凡看见的,尤其是中国的同行同好,都难得发生感应、认同,又都会来问道:为什么呢?你把这些不相关的画面画出来拼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要是知道我如今度过的日子(譬如7月31日)和我天天看到的一切(譬如以上种种见闻)到底是什么意思那该多好啊!我说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怎么还会去画出来?”朋友问道。但我连为什么要去画出来我也不知道,我干脆就是要把我的“不知道”——又分明给我看见的纷乱事物——画那么一小点出来。等我画出来,这“不知道”似乎就传染给了看到的人,并将问题递回给我。怎么办呢,今天,我就忽然想到索性把今天的见闻胡乱写出来——这可以算是回答么?

但愿诸位每天过的是同我非常不一样的生活:非常有意思,而且说得出是什么意思。

1998年7月31日—8月1日




1。 艺术评论




摘自《杜尚访谈录》,卡巴内著,王瑞芸译,中国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38页:

卡巴内:那么,您对普吕东、卡罗吉或莱伯对这件作品的解释怎么想?

杜  尚:他们每个人都给自己的解释留下了各自特别的记号。这并不意味着对或者错,都很有意思。这有意思是指当你想到写这类解释的那个人而言。对于那些解释印象派的人也是同样情形。你相信这,或相信那,取决于你感到与哪一种解释更亲近。

卡巴内:所以,从根本上说,您对那些写出来的评论不予关心。

杜  尚:不,我很有兴趣。

卡巴内:您读了?

杜  尚:当然,但都忘了。

1998年1月




2。 拙劣的比喻(1)




忘了是在哪天,总之,开春时节,好太阳,我出门搭地铁到画室去。从街口刚拐弯,一眼就看见两匹坐着骑警的骏马,一匹栗色,一匹黑色,在停着的与行驶着的车阵之间缓缓走动。

自从我所在的杰克逊郡几年前被市府列为“历史保留”街区(二战前的公寓楼群和林荫道在此地就够得上历史资格了),除了更新路牌,还添派两位骑警定期巡逻——现在我赶紧趋前几步同那两匹骏马走到平行的位置,像儿时在上海街头见到任何畜生那样梦游似的跟着、盯着。“小心脚步!”高坐在马背上的警察曼声提醒我,同时左眼一眯缝,表示他知道我在观赏他的坐骑。

所有警马都是精选的良种,不必同农家或牧场那些辛苦粗野的马匹相比,就是纽约中央公园专为招徕游客的仿古马车的好马也不在话下。警马,一望而知属于马类的上流阶级,养尊处优,不事劳动,除了给警员骑坐值勤,卸鞍前后,一律以车辆运送——人类自古由马匹代步,工业文明后,千里马终于歇了飞腿快蹄,改由车夫替它们起驾上路了:只见一辆专车隔成两间,乘载着两匹膘肥体壮的良马,脚下设有专接马矢的装置,冬日盖着纯呢的毯子,隆而重之,招摇过市,想必是送回去喂好吃食去了。我曾见日头下两三位彪悍的警局马夫在院子里伺候一匹良驹,捧着水管冲洗再三,然后周身上下细细梳刷,好不恭敬,那马只是理所当然地站着,亮着一副好身材——看哪!它们个个身量高挑骨肉停匀,脊背线越过高大男子的头顶之上,连头带尾怕有三米长,要是近距离在你视线前走过,必须转动目光才能看见全身。最可惊叹是毫光闪闪的鬃毛,又密集又平滑朝各个部位顺势旋转包围过去,严严实实裹着一身好肌肉。顶好看的肌肉是绷紧的,滑动弹跳的——毫无用处,只是展览着。

此刻这两头上等牲口就这么并肩迈着优雅的步子,以超级模特儿久经训练的架势,又像是潇洒的行书落笔那样一撇一捺地走着。精瘦结实的长腿每走一步都颤巍巍懒洋洋的,矜持而矫健,浑身静穆的精力仅只用了几分,仿佛单是为了给人看看遍体筋肉令人目眩的扭动,扭动得叫我不知该看哪个部分才好。

十字路口。红灯。两位美人的蹄腿一阵轻巧顿挫(记得俄国小说中的贵族就管良驹叫做美人),那正着身子斜跨脚步让到街沿的动作多么羞涩、妩媚而彬彬有礼。啊!在满街汽车的噪音中马蹄清脆真是好听。它俩站定了,一条后腿像芭蕾演员那样曲着,筋脉俊美,栗色马的面门子上一笔雪白的鬃毛;黑色马从额顶到鼻唇就像绷着乌亮的锦缎。善良的马眼不见眼白,湿润、无辜,像是要哭或刚哭过。一只指蔻鲜艳的白手伸过去上下抚摸栗色马的狭长腮帮,它眨眼、顿首,镇定地稍稍后退半步,带着魁梧健硕的一身筋肉,带着畜生的全部无知和由于无知所以格外沉默而旺盛的生命感。街沿长椅上的老太太喃喃叹道:BEAUTIFUL!BEAUTIFUL!另一条长椅上那位经常仰面高卧的醉汉睁着泪汪汪的红眼瞧着马憨笑;有位小男孩用蓝到发白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马腿,忽然咧开没牙的嘴,在童车里痉挛颤抖。周围车来人往。两匹马安详地垂首站着,同身边的一切毫不相似、毫不相干,高大,尊贵,无所事事。

绿灯亮了,我折往通向地铁站的八十二街,两位骑警也勒转马头在同一条街上继续缓缓前进。

好极了,那么我还能多看一会儿。为了让位给渐渐拥挤的车辆,它俩不再并肩而行。南北向的街道洒满阳光,照着一前一后两匹骏马的好身段,那遍体鬃毛光影流窜,好不华丽,俨然王侯出行:路人纷纷放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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