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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晴朗晴朗-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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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挤的路口毫不费力地擦过去。三三听得到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他们沿着桥穿过了苏州河,傍晚的垃圾船紧贴着河面安静地从他们身体底下穿过去。有很多次那些助动车和轿车的喇叭拼命叫嚣着的时候三三觉得自己快死了,她的小腿麻木了,踩着踏板就好像是踩在棉花上面,但是她却依然紧跟在他的后面与那些路口擦肩而过。周围的一切她都看不到,只看到那个敞开着衣服的背影,仿佛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魂魄。为什么只要阿童木一旦出现她就根本找不到自己的魂魄?她觉得自己快死了却又那么高兴,她已经筋疲力尽视线模糊却想大声喊叫。

那些死掉的东西都慢慢活过来了。

阿童木在一个居民新村的门口猛然刹车。他没有从自行车上下来,只是倾斜着身体踮着脚尖站着,目光坚定又迷惘地盯着面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的墙壁。这是个旧的居民新村,傍晚的时候有老头围拢在冬青树下的石板凳边下象棋,熟菜摊头上挂着几只油腻腻的刚出炉的烤鸭。有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成群结队嬉闹着走过去,声音闹猛得叫人心烦意乱。许久都没有下过雨了,天空是紧绷绷的苍白色,

“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三三问,一边跟着阿童木把自行车随便靠在墙角边。

“等等你就知道了。再等等吧,再等等。”

“我们是不是走了很远,天黑前能回家么?”

“还是要赶在天黑前回家里报到么,优等生?”他的语气里面带着刺。

如果说过去他在厕所门口截堵她,在考试的时候拖她的后腿来戏弄她,现在他便是想方设法地讥讽和嘲弄她。那些故意的词语好像无数个小拳头捶打在她的身体上,就好像他是在谴责她,可是她为什么竟然会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呢?她垂头丧气是因为即使把校徽扯掉了却分明跟他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琐碎又细微的陌生感不时地冒出来。有的时候他们俩都偷偷地看着对方,好像要弄清楚那个人到底是谁,但是彼此察觉的时候就又匆促地躲闪开。这样的小心翼翼真是叫人厌恶又害怕。从不知道哪扇窗户里传出收音机里张学友的歌来:“夕阳醉了落霞醉了任谁都掩饰不了。”阿童木轻轻地跟着用粤语哼唱起来。三三别过头去看到他的侧面那颗喉结像只小核桃般上下滚动着,额发浓密,面孔上蒙着层细小的绒毛,眼眶被冬天凛冽的风吹得湿润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至今都会记得那天的此番情景,配合着收音机里面的音乐就像是两个人在演一场电影,而多年以后她再想起那天的阿童木都会忍不住要哭起来。他从未看起来如此地宁静,宁静得几乎要发出光芒。但是寒冷的季节即使到了尾声,天还是匆忙地就要暗下来,仿佛真正属于他们俩的时光只有短暂的那个黄昏而已。总是这样的,那些根本不可能玩到尽兴的黄昏,“魂斗罗”来不及杀到最后“踩蘑菇”来不及拿到奖命金币“雪人”来不及把所有捣蛋的企鹅都打光,夜幕就降临了。他们能够忘记所有事情专注于玩乐的时间或许就只有一个小时而已,从放学到天黑的那一个小时,有时更短,只有四十五分钟。所以他们尽量跑得快一点,撒开来奔跑,让路上的时间压缩到最最短。心里面是空荡荡的身体也是空荡荡的,那些狂欢的派对结束后总是这种悲伤又孤独的感觉,她从小就知道了。

 “嘘。”阿童木突然抓紧三三的手,他抓得这样紧把三三细小的骨头都抓疼了。

三三茫然地顺着阿童木的目光看去。那种简直不能呼吸的感觉再次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喘着气也不能分辨出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痛。心脏迅速跳动的痛楚叫她不能够忍受。

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他是谁?

那个裹在羽绒服里的高瘦男孩等摩托车完全熄火以后才把头盔从脑袋上摘下来。他们都屏住呼吸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头盔从脑袋上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三三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林越远。她不知道林越远现在的模样,但是紧张的痛楚让她晕头转向。她痛恨自己总是抱着这样的期待,痛恨这样。

“留级生。”她低声惊呼起来,哀惋失望。

男孩把摩托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他的脸颊被风吹得通红,腰里面的手机还在拼了命地响。他手忙脚乱地从裤子口袋里掏着手机,三步并两步地往楼道里面走,像是急于把寒冷甩在身后。他们俩都没有看清他的脸,但是根本不需要看清。他的个子简直比小时候翻了一倍,头发留长了在脑袋后面扎了只潦草的辫子。他竟然也同样长大成人面目全非,可他就是留级生啊,他就是那个在地上歇斯底里打滚尖叫的烂人啊!他把头盔摘下来的瞬间他们就都认出他来了。其实那时候的留级生刚刚打算要做模特,坐在饭桌上看新闻的间隙有时候会在一些小广告里看到他。三三总是要指给爸爸妈妈看:“那个人跟我念一个小学的。”“哪个哪个?”等他们停下筷子扭过头来的时候他早就匆忙闪过去了。三三记得有一个广告是洗衣粉的,很多人排在一起挥舞着洁白的床单,留级生就站在第一排的左边,因为长得高而且动作僵硬所以格外引人侧目。她还记得那支广告歌里一个女声尖细地唱着:“哦,洁白洁白。哦,洁白洁白。”

“放手。”三三从阿童木的手里把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时皮肤已经被掐得发白。

“就是这混蛋。”

“你为什么要找他?”

阿童木把手死死地插进口袋里面。如若他口袋里面正巧插着把铅笔刀的话三三毫不怀疑他会立刻闯进楼道里去把这铅笔刀插进留级生的胳膊。他会那么干,他的目光他发抖的膝盖都在提示着他想要立刻冲进楼道去把留级生干掉。三三太熟悉这种气息,只不过那时候是夏天,台风随时会把城市连同天空洗刷干净,而现在冬天还在苟延残喘,把那些热情那些厄运那些杀气腾腾死死地冻结住。阿童木脸上那道粉红色的伤疤闪闪发光,但是他只是死死地把手插在口袋里面。

“他害我进了少管所。等我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变掉了,我爸爸把我的东西都扔掉了,我的衣服我的游戏机还有那些游戏卡全部都扔掉了,就好像我真的再也不会从那里出来了。他们好像都已经准备好让我去死。有时候我很愧疚,因为我又回来了。如果能够不回来我真不想回来,就永远呆在那里好了。可是现在我打乱了他们全盘的计划。我爸又结婚了,所以我现在甚至有了个妹妹,又难看又笨,睡在本该是我睡的房间里面。我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怕我怕得要命。她跟她妈妈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个杀人犯。我听到她妈妈在厕所里偷偷跟她说的那些话,狗屁,她还以为她女儿是朵花呢。狗屎花。但是许三三你知道么?我不在乎这些,我总有一天要离开他们。我有个计划,我要离开他们所有的人。”他说话的时候那么严肃,仿佛他已经想好了一切。

“什么计划,你要怎么做?”

“嘘,这不是小打小闹,可是我还要再相信你么?”

是呀,除非她被蒙在鼓里否则她根本很难保守一个秘密。当她揣着个秘密的时候,她看起来就心神不定眼神闪烁迷惘,浑身长满了刺而且如此惊恐不堪,所有的人都能够轻易地识破她的谎话。他不该告诉她任何事情,他根本就不该再来找她。本来他们都可以麻木而潦草地变成真正的大人,可是他来找她了。就算他不这样做,她总有一天也会拨打那个电话号码。谁都不喜欢孤零零的一个人,谁都希望不要总是一个人哭泣着入睡,每次揣着个火烧火燎般的秘密时就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谁。他们总会碰到一起。他们骑自行车骑了那么远的路,他已经把她带来了这里,他已经把她拉进了这个计划里面。如果她要退出呢?如果她要逃跑呢?如果她再次地背弃了那些誓言呢?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可是她这个说话像放屁的女生啊……算了,她不要知道这些,别把她再扯进这勾当里面。她已经后悔了,她想要捂起耳朵来。

 现在就要翻起旧账来么?

又是那个充满了阴谋和陷阱的十二岁夏天,他们竭力地小心翼翼地避免说起的就是那个夏天不是么?那时候棚户区还像是苔藓一样遍布在上海那些阳光潮湿的角落,高楼大厦仍然裹在难看的脚手架里,吊车终日在头顶盘旋。他们习惯了水泥搅拌车在半夜的马路上横冲直撞,还有考试的时候窗户外面总有令人烦恼的打桩机的声音。对,就是那些刚刚建造好的楼房,就好像现在陕西北路三三住的地方,那时候还是崭新的,绿化带旁边的鹅卵石刚刚铺好,楼道里面还散发着强烈的油漆和白水的气味。现在只要吸吸鼻子简直就还能闻见当时那股缠绕着整个城市的崭新的气味,新鲜的水泥和石灰粉扬在空气里的气味。当时那些垃圾学校的中学生中曾经很流行在放学以后成群结队地跑到刚刚造好的楼房里面去。那些楼房空空荡荡又无人看管,简单刷了层石灰的墙壁上总是到处都留着脚印、球印和粗口。这就是他们的天堂。他们骑着自行车在光秃秃的楼道里嬉笑打闹,又爬到楼顶的水箱上去对着底下熙熙攘攘的马路解开裤子撒尿。有时会有一些懒散的保安拿着粗大的手电筒威吓和驱赶他们,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根本不用担心没有地方玩乐。那些楼房在不断地被建造起来,有些很快就有人开着卡车喜气洋洋地住进去,把那些脏球印都粉刷掉,贴起墙纸来,而有些房子造了一半就扔在那些空旷的地方默默腐烂,四周全都长出野草来。他们大可以潇潇洒洒地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而之所以他们如此热衷还因为那些装在楼道里面的消防栓头。那些铝制的消防栓头都可以拿到废品回收站去称斤卖钱。夜幕将至的时候他们总会赶在回收站打烊前用自行车背着一两件偷来的东西过去卖。那时候成片的消防设施被破坏,玻璃被砸掉,后来下水管道的金属管子也都被拆下来拿出去卖。他们成群结队地行动,有人负责望风有人负责拆卸,那些钱可以换来一只拷机,神气地别在裤腰上在学校里面耀武扬威。

其实很多人都知道阿童木那天并没有得手。他独自一个人骑自行车到那片刚刚拆去脚手架不久的小高层里面去,还带着只很牢靠的编织袋。他没有跟任何同伴一起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同伴。学校里面的那些男生都害怕他的孤僻和暴躁,或者干脆觉得他脑子有点问题。如果那天他有个同伴的话他就不会被已经盯这一片的空楼盯了好几天的警察堵在楼顶。他站在水箱上。

“我站在那儿不动不是因为害怕了,其实我是在想到底要不要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这不是小学里面那个二楼的教室窗户,底下没有种凤仙花和冬青树,却是飞扬着灰尘的水泥马路,而且这时候他竟然看到在后面的工地上一群仓皇逃窜掉的小混混里面有留级生的身影。

“我一眼就看到他了,那副没种的样子。那天他们那伙人比我先到那楼里。我去的时候几层楼道的消防栓头都已经被他们装走了,但是他们有望风的人,他们把东西扔在地上就走了,这笔账全部被栽到我头上。我看不清别人的脸,但是我记得留级生,记得他逃跑时的孬种模样。真该死,为什么要挑那天去那里!”

“你为什么要去偷那些东西?你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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