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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第1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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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沉吟道:“好,终须过这一关。”长生心神摇簇,像是心头刺入了一根针,微小却尖锐的疼痛慢慢自伤口蔓延开来。

马车踏过城外枯草,踏过野地菊花,转过几处山头,慢慢地在一座庄院前缓了车驾。那时正午的阳光隐匿在乌云之后,阴沉的天空下四野俱静。长生掀开帘看了,几亩菜畦之地,鸡鸣狗吠,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

紫颜牵他的手往青瓦白墙的庄院里走。

长生小心地张望,来往的妇人都有几分姿色,唯独年纪不小,像是高门大户的贵妇。她们不避外人,对了紫颜巧笑了行礼,令他更添疑虑。走到一处雕饰巧丽的花门前,紫颜停了步,隔了莲瓣花窗往内探望。

长生也凑过来,不多时,瞧见了一个人。

她穿一身镶印金彩绘蔷薇花边广袖罗女袍,束了双鹤穿云绫地鸾带,一双丝履如踏烟尘,慢慢地从阴影处走来。

“是她!”神仙般的女子,她没有衰老的迹象,唯独眉目间没有了当初的明媚。

她的心已经死在多年前。从宫中出走之后,她是寻常的美艳女子,得不到天家垂顾,再美也落入泥尘。

听到长生的声音,那冶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身形一滞,莲步缓移,飘然出了花门。

“是你……”长生用手指她,刚凝聚回来的精气又快被抽空了去,“你是害我的那个人!”

那女人精致的玉庞凑拢过来,轻轻呵气道:“你说什么?”

长生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叫道:“你……你给我洗了脸,我就……”他张开十指遮住了脸。他恨她,可他想不出该如何骂她,无论对她做什么都抵偿不了她的错。长生只觉悲酸,对了她一张如花笑靥无声地流下泪来。

那女子咯咯地笑,仿佛想起什么,从浮光掠影中打捞起片断过往。

“你是当年那孩子?居然活着?没舍得杀你是我好心。太后把你丢了,你还能活下来,命真硬!”

“为什么?为什么你根本不认得我,还要害我?你要拿我做个幌子,是不是?你既害了我,那大皇子是不是也遭了你的毒手?”

“你说真正的大皇子?”容妃像是陷入了记忆,缓缓摇头,“他长得那么像皇帝,谁忍心伤他?虽是颜妃亲生的,毕竟我看着他长大,替他换过衣裳,喂他喝过粥,五年时光……谁都想把他当半个儿子养,可惜不能够……”

“你没害他?”长生呆住了。他转头看紫颜,发觉少爷避在一株花树之后。

容妃随他目光看去,紫颜的脸仿佛变幻着容颜,捉摸不定地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长生凝目细看了看,又觉那不是笑意,而是强撑起面皮懒散凝视这世间。

“不要,不要过来!”容妃不知看见了什么可怖景象,忽然冲了紫颜身后的花树说。

长生叫了一声“少爷”,紫颜移动了小半步,容妃捂紧双眼大叫:“谁刺瞎了我的眼?谁?我看不见了……快把我带走,从这里带走!”

长生吓得连退几步,妇人们赶来,向紫颜福了福,安之若素地拉住她,往花园外走去。容妃倾力想挣脱,一时云鬓凌乱、金玉鸣响,罗衣也险险要扯破。那些妇人手脚麻利,其中一个取了长长的白绫,将她两手绑起。容妃高声喝叫,忿然咒骂,语近癫狂。长生不忍地撇转头。

紫颜走过去,拎起冰绮香囊在她眼前晃了晃,容妃的声响渐止,眼神由狠厉转为空蒙,妇人们立即七手八脚地将她扶出园去。

“她也得了离魂症?”

“嗯,经年积郁,再难根治。不像商陆时迷时醒的,她几月能清醒一日就是异数,连姽婳的香也难奈她何。”紫颜顿了顿,辨析他眼角的心意,“长生,你还恨她么?”

不是一句恨不恨那么简单。长生怔怔地想了许久,“我……我比她幸运。”

他心中疑虑纷呈,紫颜是从何遇上这女子,未可得知。尽管他疑心这可能是紫颜找人易容假扮的女子,但如果她真是容妃,这自作孽后的惨状,令他无法咄咄相逼。

无论如何,他明白少爷的心意,要打开心结的人,不止商陆一个。

“可是有法子救她,就如救商陆一样。如果我恢复你幼时的容貌,引她辨认承受,花费时日调理,也许能找回她离散了的心魂——你愿不愿?”

长生低下头去,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少爷,你找个人扮成我的模样即可,我……我不想再面对她。”

紫颜点头,“我明白了。”长生咯噔一想,或许容妃根本无药可医,紫颜不过是试探。但是无论如何,他做不到再次面对她,宽仁地在医治她的同时再亲历幼年的伤。那一道创伤太深,横越了他整个人生,至今仍给他一张连紫颜也无法治愈的脸。他不是圣人。

“少爷,我是不是很绝情?”

紫颜悲悯地凝视他,叹道:“我们都越不过心结,长生,这大概就是宿命。”

长生沉思了一阵。此刻他最为挂念的是记忆里愈见清晰的家乡,他想回家,好好地尽孝道,补偿这么多年流离在外的骨肉亲情。

“少爷,我……我可以出师了么?”

紫颜瞧着他的脸沉吟片刻,叹道:“可惜,我没能完成承诺。尽管延长了换脸的间隙,这张面皮想要根治,尚需多养些时日。”

“不,少爷既盼我青出于蓝,就交给我自己恢复旧貌。”长生不觉激动,絮絮说了好些在打理脸面时领悟的易容之理,紫颜温柔地听着。

说到最后,长生忽然提起幼时家里的事,惘然旧事早已无法述说分明,只有片断的影像还残留脑中。“我想我娘、我爹,还有,我好像养过一只狗,也许已不在了……”长生垂下头,忍不住哭将起来。

“你放心,你爹娘都活得很好。”

长生抬起泪眼,“真的?”

“我给你易容时,你把一切记得的情形都告诉了我,后来我请人去当年皇帝游猎的地方打探,搜寻多日找到了他们。可惜他们只想留在家乡终老,你终须奔波这一趟。”紫颜递上一幅舆图,“你已会自制面皮,记得平时易容别让人看见,免得吓坏双慈。”

长生含泪接过,看紫颜标出的一个红圈,心神欲飞。

寻访双亲,这一步想了很久,不料突然可以成行。他又是喜悦又是惊惶,加上要离开紫府的不舍,种种情绪揉在心里,越发哭得大声了。

等马车转回紫府,已经华灯高挑,侧侧和萤火早等得倦了。

玉垒堂上,紫颜说起长生要回乡,侧侧撇过头去,萤火也没了声息。长生想到要离开这两人,更添愁苦,又是泪如雨下。两人连忙拉了他安慰,长生想起日间的遭遇,哪里忍得住,恨不能把一生的泪哭完,几人的衣衫被弄得湿漉漉的。

紫颜忽然想起一事,转回屋里拿了一本册子,交付长生,“我记下了这些年易容的心得,尤其用药一章你要多看,若有日青出于蓝,竟可将你的脸面重生了,便不枉我一番苦心。只是天下药材,药性相反相克甚多,我这里收录的是亲身所历之言,不可不谨慎,否则……”他戛然而止,微笑不语。

长生怦然接过,手上沉沉的,翻到用药一篇,密密麻麻无数的注释,在成文后犹自修订了多回。想到紫颜对他的期望与用心,愧然说道:“长生只是暂别少爷,请多珍重。”

侧侧展颜一笑,“对,对,你不是不回来,再说我们也能看你去,哪里就成生离死别了?”

长生沙哑地道:“就萤火一人陪着少爷、少夫人,我……我不放心。”萤火冷漠的脸上多了一分笑容,“我们等你回来。”侧侧道:“是极。若是你爹娘回心转意,愿与你同来京城住,你再把他们接来不迟。”长生拼命点头。

紫颜在一旁半晌不言,此时忽道:“我们未必始终住在京城。长生的事既然已了,或者,我们也可四处云游去。”他转向侧侧,“先去你的文绣坊如何?”

侧侧握紧他的手,“你真舍得离开?”紫颜点头,往日眼中如龙蛇般的精光黯然退散,恍惚间扫却了从容,只把眉头锁着。

侧侧想起姽婳的话,他若能抛开易容术与她云游四海,或许,就能跨过那一劫。那时,哪怕泯然众人,她也愿与他一同走下去,至死不弃。

不知老天,肯不肯松手放过他?

长生见众人沉湎离情之中,破涕笑道:“萤火,我要把你摘的不谢花献给我娘亲,她若知道我有你这样的朋友,一定欣喜。少夫人,我会绣个枕套送给爹娘,告诉他们这是你教我的手艺。少爷……”他说到紫颜,拼命展开脸笑道,“我能不能讨一套称手的器具……”

“我有千姿在苍尧所赠的那套,现下镜奁里的你拿去罢。”紫颜听他提起不谢花,微微有些怅惘。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侍奉双亲的机会。紫颜看了看侧侧,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没几日,长生轻车简装自京师出发,一曲离歌逐风而去,迈入浓浓秋意里。紫颜眺望飞鸿渐隐,鼻子一酸,打了个喷嚏。

天高云淡,一地黄叶催断鸾肠,来日相逢不知在何时。

荼蘼

自长生离开紫府后,不觉过了多日。

商陆的病情日渐稳定,有时分身附体时尚记得名姓,紫颜就唤了他的名字让他安定。有时那个暴躁或柔弱的分身,不再坚持己见,有极短的片刻乐意与人倾谈,侧侧会拿了金剪刀,裁了绣缕银丝给他看,说一段衣痕里的过往。有时商陆发呆,独自在池边看萍飘雁逝,萤火默不做声地在一旁垂钓,意兴来时,共饮一樽美酒醉倒花间。

天一坞诸伶人对商陆有救治之恩,他时常前去听戏,厮混畅谈流连忘返。偶尔操弄一回丝弦,借了戏文曲调修身养性,情志得以舒展,那些分身不再恣意跑出。

如此,秋月转了冬风,商陆终于痊愈,更能自如地与紫颜谈医理论易容。紫颜闲时让侧侧和萤火收拾家什以备出行之用,却因商陆在府,搁置了行程。

一日谈及此事,侧侧说起伶人待商陆的亲昵态度,与先前的畏惧迥异,不由好笑。紫颜想了想道:“我们真要走了,她们也无处可去,不如把园子留下送她们照看。”

侧侧啐道:“你先前把骨董字画全送了艾冰夫妇,我就不说什么,都是身外物。这地方……不许也给了人。”

这里耳鬓厮磨的每段记忆,岂能拱手让人?紫颜知其心思,点头笑道:“好,不送。我想赠她们每人一笔银子,将来我们去了,不致饥寒受苦。”

侧侧向来对钱财无甚讲究,闻言点头,道:“商陆呢?”

“他想回乡看妻儿。在此之前,行走四方凭易容术赚够买宅院之用,再把妻儿接出来住。”

侧侧叹道:“有志气,他果然是全好了。”

不几日,商陆前来告别。与紫颜相处的这些日子,他受到的指点颇多,心志磨炼得越发成熟。紫颜送他诸如云光胶、夕蜜胶等难得的易容材料,侧侧则亲制了几身衣裳,商陆感激不尽,自知这是千金难换的真情义,深深朝两人拜谢。

萤火为他雇了车,送他前往城门。侧侧目送他离去,回头看见紫颜萧索的神情,道:“你如此尽心待他,是为了什么?”

紫颜温柔一笑,“这之后我与你天涯相随,忘了什么易容、织绣,平凡到老也不错。”

侧侧怦然心动,一时不知说什么,倚门瞅了紫颜笑。过了好一会儿,她想起紫颜的志向,就问:“你说什么对天改命的,不管了?”

“别人的命已改尽了,他们自有路可走。至于我的……”他摊开手掌,笑容未退,“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到底能不能安然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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