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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梦旧笔-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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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他老得快要死了。
  他站在那抚触着棺木,忽忆起自己的阿弟来,他与他一同出生,一出生母就亡,未曾尝过半点母子亲情,继而阿弟又病死,如今他又老了,人老就是将死,然家中子嗣不孝,无有出息者,这荣华富贵该如何维系。
  “这可如何是好?”
  他出生的那座小院中,他的老妻擦着老眼,拉着贴身侍婢手,泣道:“这可如何是好?夫君一去,大厦即倾,这家怕是要败落。这可如何是好?”
  他站那,满嘴的苦涩,心里缠缠绕绕一句:这可如何是好?想着想着,一头栽倒在地。
  院中又挂起了白幡,一群一群的仆役进进出出,一张一张木然的脸,这个小院几经生死,已经麻木。
  这家败了,金银细软,几案铺盖装车挑担,另买宅院,匆匆离去。那家要起,拖家带口搬进新居,白墙重粉,梁柱新漆,窗纸新糊,少年夫妻携手相坐,不待半年,妻子有孕,一朝瓜熟蒂落,全家出动。
  有侍婢哭着掀帘出来,大急:“郎主,这可如何是好?娘子生产艰难。”
  将为人父的青年郎君大惊失色,分寸大失,跟只无头苍蝇似得乱转,口中念叨:“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
  。
  夜色重又侵袭,风寄娘与雷刹回过神来,眼前哪有小院,哪有仆役群群,哪有生生死死。
  “寄娘,你看门边。”雷刹盯着徐府朱门。
  风寄娘依言看去,微吸一口气,一个浑身的血污婴儿爬在那,嘴里发出嘤嘤的啼哭,她道:“是了,他们原来是这来路。”她扯扯雷刹衣袖,另一侧立着一个形销骨立的病鬼,一步三晃,瞪着绿幽幽的双眸。
  “生、老、病、死为八苦中四苦。”风寄娘道,“另有老、死,何不一同出来。”
  她话音刚落,一阵风声挟着鬼哭,一个老者拖着一具棺木,边走边泣:“苦也,苦也,这般苦苦,这般苦……”
  风寄娘看这四鬼齐聚,少不了一场恶战,悠然抓住雷刹的手,将他掌心往长刀刀刃一按,雷刹对她毫不设防,任由她施为,自己掌中血已浸透刀锋。
  “郎君既为鬼子,自是凶煞无比,以煞止煞,一众借八苦之皮兴风作浪的怨魂,也敢相欺负。”风寄娘冷笑,又借机与雷刹小声道,“郎君小心些,奴家看生苦、老苦与病苦、死苦并不相同。”
  雷刹一点头,率先迎向大门侧那只血淋的鬼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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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石出(十七)
  从之一生; 从生到死几经风霜雨雪; 人心又不知足,这山又望那山高; 人生事件件数来,大都不尽如意。八样苦,人人得尝。
  病苦支离着骨头; 喉中发出嘎嗄声; 散发着阵阵恶臭,无论富贵贫贱一朝重疾缠身,再多的雄心壮志都雨打风吹去。
  风寄娘取出一串佛珠; 心头百种滋味:一叶,终还是要用到你所赠之物。
  病苦呆滞缓慢,却是如影随行,无论如何退他还是一点一点渐渐靠近; 风寄娘鼻端隐隐嗅到腥臭味。
  “为人……应尝百病之苦……”病苦伸着无力流脓的手□□道,它所过之处,地上一片焦黑。
  风寄娘摇头:“于我; 无用。”人生诸苦,唯病苦; 她并无多少感受,未论她早已非人; 便是为人时,农家贱命哪容缠绵病榻,不过康健活下来抑或一病夭折。她指尖微动; 一粒佛珠飞向病苦的头颅,以裂金之势没入颅中,病苦是诸多人世的不甘杂念,木讷又往她纠缠上来,还未挪动一尺,它头颅中金光乍现,仰脸发出一声尖啸,灰飞烟灭。
  风寄娘一击消了病苦,耳听棺材盖响,飞身过去,笑道:“既已死,自当入土为安。”她一只素手夺在棺盖上,一用力将它压了回去,棺中传来刺耳的抓挠声,黑气从棺缝中浓烟似得地溢出,风寄娘轻蔑一笑,挥手招来青灯将豆大的一点青焰摁进棺中,继而拔下簪子在棺盖上横纵划下六道划横,那簇青焰顺着簪尖随过之处蔓延开,将棺材紧紧缚中,棺中鬼泣之声跟着渐悄,再归于寂。
  那边雷刹却与生苦与老苦缠斗,二苦畏惧他身下的煞气,不敢欺身过近,一左一右绕着转圈。生苦状若初生的婴儿,心智类兽,睁着腥红的两眼踌躇不前,雷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一丝异样怎也挥之不去。
  只这一息,生苦挟着血雾隐现在他的肩处,雷刹只感血腥味带着沮丧与悲苦沉沉笼上来,避无可避便不再避,拿手握住长刀中段,不管血似水淌,反正刺向了生苦。生苦极惧沾了他鲜血的刀刃,嘤嘤哀泣几声,飞速避开。
  鬼物邪祟最怕的是无影无形、不可捉摸,既能见,再奇形怪状也不过如此,雷刹虽一刀未中生苦,心中安定不少。
  他与生苦对峙,却未曾发觉老苦拄在地上的拐杖生出一道印痕,影魅爬冲他爬了过去,风寄娘一惊,一边道:“郎君小心。”一边掷出一颗佛珠,谁知这颗挟着功德,除邪去恶的佛家圣器飞到老苦的面门前却是停滞在那,兀自滴溜溜地转动,稍侯,竟是又飞转回了风寄娘手上。
  佛珠虽不肯伤老苦,仍是让老苦受了一惊,急退后朝风寄娘阴森一笑。风寄娘骇然,一叶所赠的佛珠来历非凡,先朝有一得道高僧在寺中坐化,化佛而去,寺中弟子尊师嘱烧化肉身,这一烧直烧了七七四十九日,皮肉尽去,留下一具莹白如玉的骨骸,熠熠生辉,细看每个骨节处皆有一颗明珠。寺中众僧纷纷颂佛做法会,欲将玉骨保存做寺中圣像,岂料一碰触,玉骨转眼风化消散,只留得一捧宝珠似得舍利子。
  这串舍利佛珠得高僧功德,后又供在寺中得人间香火,百鬼避之,入一叶之手后,又在每颗佛珠上密密刻上细若发丝的经文,驱邪逐鬼从无失手……
  雷刹听得风寄娘的疾呼,低眸见地上蛇影似的黑影,眼见就要碰到自己的靴子,再见老苦站在一端怪笑,生苦仍在自己身后瞪着腥红的眼睛伺机而动,又见风寄娘神色有异,一时颇为恼怒。他越是生气,反而越为冷静,心念电转间,转身冲向生苦,长刀斩出弧刃,刀上血珠点点飞出,生苦避之不及,几点血珠溅到它身上,发出凄厉的婴嘀声。老苦见机狞笑着缠了上来,雷刹心道:等的便你来,到底是鬼魅邪物。他声东击西,就是为诱老苦过来,翻身转刀回捞一刀,淬血的刀切豆腐似得切下老苦的一只胳膊。
  热血飞溅到雷刹的脸上,他不由自主拿衣袖擦拭了一下,黏稠腥臭温热……
  风寄娘惊得往前踏了一步,道:“他们是人。”怪不得佛珠去而复返,佛渡恶人却不杀生,这里颠倒虚无之界,生死本就模糊难辨,生者类死,死者类生,她叮嘱雷刹眼见非实,自己倒进了迷阵。
  雷刹也吃一惊,怪不得他看生苦鲜红若活物,复又笑道:“这岂不更好?我的刀从来都要饮血的。”他生怕风寄娘非生非死,动手杀人有如佛家犯戒,道,“你避边上,不要动手。”
  风寄娘依言走到一边。
  老苦又是桀桀大笑,断臂鲜血直淌,他却似无知无觉,怪声怪气:“人?人算什么,短短几载挣扎求活,死后薄棺一副,皮烂骨酥。”又盯着雷刹,“少年郎君,鲜活体壮,不知行将就木何等滋味,发白齿摇,走一步道如同登山……”
  雷刹听得不耐烦,将弃在地上的刀鞘飞掷向老苦手中的拐杖,老苦大怒:“竖子竟不尊老,无礼无礼。”
  发怒间雷刹已到他的身边,挥刀欲断老苦的另一只胳膊,老苦嘿嘿一笑,不退反进,雷刹不敢大意,拧身闪到身侧,顺脚踢走了他的拐杖。他一出脚便老苦眼中满是得意,即刻生悔,知哪处着了道。
  风寄娘站在外侧,见老苦的拐杖朝着自己这边飞来,堪堪停在身前丈远,拐杖落地处一滩黑影千丝万线,以铺天盖地之势往四周蔓生,眨眼间地上就已是黑魅魅地一片。
  雷刹早见地上的异处,再过片刻怕是连落脚之下都无,擒贼擒王,当前再想对策已是不及,不如拼死将老苦斩于刀下。
  老苦还在得意之中,眼前刀光一闪,雷刹的长刀大开大合、急风骤雨似得向他袭来,胆颤下化作一屡轻烟隐腻层层叠叠蔓延过来的黑影中,在当中露出一颗脑袋咧嘴怪笑:“老矣,你老矣,力渐微,行渐弱,老矣,哈哈哈……”
  雷刹看了一下自己的执刀的手,果然皮皱生纹,不若之前光滑,可那又如何,他尚未老到走不动道,拿不起刀。
  风寄娘站在黑影中,她不生不死,也不会生老,看雷刹眼见年月增长,眼角微有细纹,目光如同鹰隼,正是力壮之时,不过,这些都是瞬间繁华,而立之后,便是知天命之时,花甲也将为时不远……
  二人目光交汇,耳边老苦阴笑生苦嘤泣,心有灵犀间双双心念一动。风寄娘佯装要去捡那竹杖,衰老于她无用,老苦定要过来阻拦,果然,老苦怪啸一声,从地底爬出飞扑过来。雷刹见机身形电闪般到生苦跟前,一把擒住生苦的脖子捏在手中,生苦嘴中生出利齿,一口咬在雷刹的胳膊上,如水蛭附身,怎也不肯松口。
  雷刹手上巨痛,硬是咬牙忍下,不过低头看了眼生苦溜圆猩红的眼眸,仿若不觉般提着生苦步入无边的黑影。
  老苦催人老,生苦使人少。
  风寄娘看着沉沉暗魅中擎刀飞奔的雷刹,时而少年,时而鹤发,或稚嫩或垂老,但他始终如一支破空而去的利箭,无坚不摧一往无前。
  他的刀快得似能划破暗色苍穹,带着彻骨的冰寒,人鬼俱惊。刀锋过处,苦老面上满满的惊诧,低头看了眼自己倒在地上的半截身体,鲜血汹涌而出。
  他非人。
  怎会死?
  雷刹满目所见都是漫天的红,连双目都渐染血色,心跳有如鼓擂,生苦仍死死咬在他的膊上,他又成那个被众亲人所厌弃的少年郎。消瘦、苍白,过分昳丽的脸上满是凶悍桀骜,他的目光阴翳不善,孤寂如附骨之蛆,啃噬掉最后的那点明快。
  风寄娘静静地看着他,这才是雷刹,这才是鬼子,母死仍活,于棺中所生。
  雷刹也静静地看着她,任由心中的暴戾滋生,轻描淡写地甩开生苦,面无表情地刺穿了它的腹部。
  云消雾散去,地上黑影褪尽,空中仍是一轮微红的月。
  雷刹闭了闭双目,好令自己的清醒几分,朱府门前仍是来时的模样,只是多了两具尸体,一具是李仵作,一具却是……
  “阿……弃?”雷刹怔愣在那。
  风寄娘忙过去,见他似有微弱的气息,将一枚丸药塞进他的嘴里,阿弃面白如纸,腹中血出泊泊,雷刹的那一刀又狠又绝,没有留下一丝的余地。
  “阿……兄。”阿弃挤出一个笑,轻唤了一声,带着点点的委屈,点点的释然,点点的愧疚,点点的恳求。
  雷刹在他身边蹲下,阿弃笑道:“阿兄……我,我……欠义父一条命,不敢不报,只好……只好听令与阿兄……你……你……原谅我可好?来……来世,再做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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