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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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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24日,9架日机飞临宜昌上空,停泊五龙码头的民主、民族、民权、民俗四轮均遭轰击,死伤数百人……今日宜昌,已成险地。岂止,分明死地!叫我搭上半生惨淡经营之事业,搭上舍命保下的最后22条轮船,搭上身家性命,连同民生公司数千条岸船员工的命,来救这不知有救无救的一个国家与四万万四千万国人,我敢断么?”升旗摇摇头,“我猜你不敢,因为换了升旗我,也不敢。”话虽这么说,田仲却见升旗已将目光移向上游峡口,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田仲下意识看一眼手表,快8点了,他也望着江上,方向却与升旗相反,他望的是下游峡口,他等的不是船,是飞机——昨夜,连续发出的多封电报中,其中有一封,是发给已抵近武汉的日本航空兵W空军基地的……

秦虎岗不断看表,却紧闭了嘴,盯着12码头囤船上的卢作孚。8点以前,他绝不敢再对卢作孚开口。见到这个叫卢作孚的人不到一天,卢作孚未对他说一句话,他已经输了两招。第一招,昨晚在民生宜昌分公司抢购船票,卢作孚只是将公文包里的求票信件抖落在地——秦虎岗判断卢作孚当时肯定是故意这么做而向他示威的——看到陈立夫的名字,秦虎岗便不敢再闹一声,连自己的顶头上司戴老板都要让他三分的中统老板“陈立夫”都在向这个卢作孚称兄道弟求购船票啊!先前自己高高举起自己的左腕,亮出手表催卢作孚“你自己昨晚亲口说的,明早8点公布撤退计划”时,卢作孚又一句话不说,只一抬手,同样指着那只手表,秦虎岗就此输了第二招。江湖上行走多年的秦虎岗已经知道面前这位是个绝不可小觑的厉害角色。既然卢作孚说8点就8点,早一分钟也不肯公布计划,那就等吧。可是,眼前这个穿麻布制服,强顶着江风的人,还在等什么呢?他一动不动站在囤船上,微微扭头望着上游江面,江水、江上的薄雾、薄雾托起的天空,全像他那一身制服一样灰扑扑的。秦虎岗一生见过的突变不知有多少,可是,今天早上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再过几分钟这宜昌荒滩、码头和江段,会生出什么样的变化。

秦虎岗紧闭了嘴,他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汉子们自然也没人敢开口。连这群敢飞起吃人的人都不说话,围聚12码头的人群中也再无一人敢开腔,上万双眼睛都盯上了卢作孚,在心底想象着,再过几分钟,卢作孚又能怎么样?

此时,秦虎岗看到卢作孚身躯一动,向上游转过身去。隔囤船近的人全都看到了这一动静。紧接着,听到远处有声响隐隐传来,是引擎声。

“来了?”囤船上,卢作孚自语道。

“准时来了。”囤船上,围在卢作孚身后的穿灰制服的人们说。

“来了就好,卢先生可以把心子放在实处,公布撤退计划了。”李果果道。

卢作孚却依旧保持沉默,似乎感到异样。他霍然转头,望着下游峡口。

“轮船引擎?这宜昌以下,哪儿还有轮船啊!”卢作孚身后有人说。

“是啊,所有的轮船都早被小卢先生抢救到宜昌上游去了!”李果果望着东去的大河,尽头处一轮朝阳出半边脸来。从去冬雾季以来,今天才看到头一个囫囵的太阳。太阳里映出飞鸟的影子,三只一组,成一个品字,三组又成品字结成一队,三队再成一个品字,结成一个大群。李果果数清了一共27只,差点儿叫出声:“飞来那么多太阳鸟!”

鸟越飞越近,听不见鸟叫,却听得引擎声响渐近渐大,卢作孚低叫道:“飞机!”

下游峡口,三架飞机成品字,冲出雾幕,荒滩上的人群刚看清金晃晃的晨光映照着机身上的太阳旗,三面太阳旗便铺天盖地遮蔽了眼前的天空。

田仲冲出驾驶舱冲上顶棚,兴奋地望着飞机俯冲向对岸码头。想到船上的升旗,田仲恐惧——万一飞机轰炸沉船,自己该怎么才能保护好老师?——昨夜,升旗指令立即电告W空军基地,今晨8点派飞机试探性轰炸宜昌12码头,“以试卢作孚应手”,骚扰其撤退计划。紧迫之间,田仲立即将电报发了出去,却未想到升旗自身的安全。

飞机掠过荒滩一通扫射,扔下炸弹,很快便返航了。就这样,也已经将原本井井有条的12码头搅得一团混乱。田仲重新回到驾驶舱,见升旗依旧站在轰炸前的位置上,完全是纹丝未动。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这种定力,就老师一人!”田仲发自内心一声赞叹,就说出了声。他看到升旗依旧一动不动,他感觉到升旗不同意这一说法,便顺着升旗视线望过对岸。12码头囤船上,一个穿灰制服的人,也跟升旗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田仲没费心思去猜,便知道这人该是谁。

李果果从囤船甲板上粗大的拴船桩后钻出来,望着轰炸机远去,这时他想起了卢作孚。他四顾,成堆的缆绳、铁皮的顶棚……所有能藏身的地方,全不见卢作孚身影,他慌了,正要叫喊,一抬头,看他依旧站在轰炸前所站之处。他脸一红,凑上前去,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听得卢作孚轻声自语:“来了。”

远处又有声响,低沉,却无可阻挡,匀速向近前推进。渐渐能辨出,是引擎声。其轰鸣声,远比刚才那一波轰炸机出现前更重更响。

李果果本能地向下游峡口望去,天空中什么也没有,他这才分辨出,轰鸣声不是来自下游。

“这回是真来了。”卢作孚提高了音量。李果果一回头,见卢作孚说话时,人已走到囤船头,望着上游。

被突如其来的轰炸搅得不辨东西南北的李果果,这时才恢复了方向感,听出轰鸣声来自上游。

上游峡谷,像一个共鸣极佳的低音音箱,引擎声从峡中发出,能远远地送到沉船上。

升旗早已离开驾驶舱向着对岸的舷窗,来到瞭望航道的正面宽敞的玻窗前,站在行船时船长通常所站的位置上。

“五条?”田仲跟着来到升旗身后,像站在船长身后的大副。他默默分辨着,他已听出这是正在向宜昌驶来的轮船引擎声。升旗一动不动。从背影,田仲看出他不同意自己的判断。

“十条?”田仲自己也从低沉强大的轰鸣声中,听出先前的判断有误。

升旗还是一动不动。

“听这阵仗,不止十条。那该是……”

“不必数啦!”升旗道,“他断了?他真敢断?”

“难道他卢作孚真的舍得……”田仲不敢相信,但从峡中盘旋回荡而出的轰鸣声已经震得他耳鼓嗡嗡。一声短促的汽笛响起,紧接着,一声更长的……虽是一声,却能听出,是无数条轮船同时拉响。田仲也确实不必再数,一条接一条轮船,驶出薄雾幕罩下的上游峡口,见首不见尾,田仲这才把后半句话嘀咕出来:“把自己所有的船全都开到宜昌。”

升旗抬臂,向身后竖起一根指头。田仲赶紧闭嘴。只见升旗还在凝望峡口。田仲也听出,除了机器轰鸣,峡中另有人声传来。

“川江号子?卢作孚轮船上的人,从前倒有不少是撑木船唱号子的人。”田仲说。

“百十人的嗓门,能吼出这声响?”

一千条,一万条嗓门合着同一个节拍,齐声咆哮才能发出的吼声,从狭窄如喇叭筒的峡谷中鼓荡喷涌,人声竟压倒引擎声,扑面而来。站在升旗背后的田仲看得分明,升旗宽大的袍襟衣袖都被声浪鼓涌得像风帆。田仲感到惊异,最叫他惊异的是,让升旗袍襟衣袖鼓涌的,不是声浪,是升旗自身——田仲发现升旗浑身在颤抖,连声音都在哆嗦。“他断了?他真敢断!他断了?他真敢断!……”田仲听升旗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升旗一转身,撞在田仲身上。他拂开田仲,跌跌撞撞地奔向驾驶舱门,竟忘了船体倾斜,脚下一滑,一下子坐地滑出很远。田仲忙上前搀扶,却被他猛地推开。他夺门而出,就要上岸。田仲赶紧挡在他身前:“老师上哪去?”

“过江!”升旗低吼道,“我要见他!我要亲眼见见此时此地的卢作孚,我要看清他是什么样!我升旗在这方土地上踏破铁鞋寻了几十年的对手,今天突然在对岸那片荒滩冒出头来!”

“无论为了帝国,还是为了自己,老师您此时绝不能过江!”

“田中,你敢挡我的道!”

“田中就敢!”田仲敞开衣襟,袒露肚腹,“保护老师,是田中支那任务中第一项。老师若不准田中完成,田中唯有在老师面前切腹!”

升旗一叹,一转身,登上顶棚说:“望远镜。”升旗长长吸一口气,举起望远镜,调焦,瞄准了对岸12码头囤船上那个灰扑扑的身影。

卢作孚站在船头,心中虽充满自信,但眼前毕竟迷雾沉沉。他在等待,等待一种声音……

川江,自古是川人出川、川鄂奔海的黄金通道。在这条道上行走,唯一可倚靠的便是木船。小船数人,大船数十人,争上游,下险滩,唯一可信赖的是行动一致,同舟共济。于是,无论大小,每条船都有一个舵手,或称驾长、船老板、舵把子大爷……乱石穿空,惊涛裂岸,响遏行云,峡谷震荡。川江上行船,舵把子大爷靠啥指挥全船船工?据考,明朝时,靠的是击鼓为号,号令一船船工统一划桨扳桡,而川江号子的兴起,则在清朝中期。

这一天,站在船头上,卢作孚等待的声音,正是“川江号子”。他等待的却不是此前数百年川江上唱出过的号子,那是一船一船的齐唱。卢作孚今天等待的,正是川江上所有十唱十不同、百里不同音、千人一腔、千部同声、千船一心川江号子大合唱。

川江号子压倒轮船汽笛,撕破晨雾,冲出峡口,像杭州湾一年难遇的大潮涌进钱塘江口,咆哮着推拥着奔涌而至。

听到川江号子后,卢作孚松开了眉头。从昨天在宜昌分公司迎到卢作孚起,李果果头一回看到他松开眉头。

上游峡口,民字号船阵当先,百艘木船首尾相衔,向码头驶来,木船上青一色的紫色旗破雾招展,像一团紫气向东而来。能辨出晨船船工吼出的号子带着楚地风味。

李果果这才明白过来——昨天卢作孚上楚帮老大醉眼的船,并非因为肩头压力太大、找地方消遣。上船后卢作孚话多,醉眼酒多,卢作孚是在说服醉眼,醉眼是在做最后决定。接下来,醉眼船上的七八个船工下了船,分头向上游、下游疾走。是去如今在宜川江木船各大帮会。后来自己躺在那块礁石上睡着了。醒来见醉眼船边聚了七八条木船。醉眼船上,新聚了七八条汉子,那便是奉召赶到的各帮会老大。后来自己又倒头睡了。再醒时,听卢作孚说:“该回了。”其时,卢作孚已经办成今早这桩大事。昨天跟卢作孚走上回头路时,偶回头,见江上又只剩下醉眼一条船,船上只醉眼一人,依旧斜卧船头抱着坛子喝酒,其时,醉眼已经做出今日率楚帮百船奔赴宜昌码头的决策。只是其它那些船帮老大呢?他们先已下了醉眼的船,今日将如何?

“醉眼不负小卢先生!”李果果说。

“楚帮不负的,不是卢作孚,是国家。”卢作孚道。

“可惜,川江上别的船帮,不见踪影!昨天小卢先生一定也约了他们。”

“川江各大船帮,不负中国的,应该不止楚帮!”卢作孚道。

上游,一声高亢的四川风格的川江号子,拔地而起。

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各具川江上游不同江段地域方音特色的川江号子响起,来自上游,也来自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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