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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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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地方?”

卢作孚孩子气地凑近李人耳边:“你知道,在所有的事业中,我最看重的,是……”

李人也像卢作孚那样,凑近卢作孚耳边,接过话头,吐出两个字。

卢作孚惊喜地点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走。”

第二天白天,卢作孚同李人来到北碚运动场。

场内,分几个方阵,整齐地坐着峡局青年们。分别有“峡防局少年义勇队”、“峡防局青年特务一队”、“峡防局青年特务二队”等标志。李果果与文静似乎都当了队长。李人远远地站在圈外,虽然已经进入商圈,他还是难改作家的习惯,总爱冷眼旁观。

卢作孚正在对年轻人说话:“当今中国人,尤其是中国青年,忙得不得了的是个人出路。为个人生活和个人地位找出路,不惜用尽个人的能力找亲戚、找朋友、找地方、找……一切帮助。结果呢?我们只看见许多找出路取地位的,少有看见取得地位以后为社会找出路的。因为每个中国人都只提出个人出路问题,不把中国当问题,所以中国大成问题。”

青年们开始有所触动:“有何办法呢,卢先生?”

卢作孚说:“是啊,有何办法呢?今天办事,首先要人办。便要先将人办好了以后,才可以办事。今天以前,人的手艺都是为个人找出路而学的,对于为社会找出路的手艺,一点莫有,所以为社会就要先训练为社会的人。我们常常说,中国人如果能从今天训练出来,中国决不致亡。以占有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国人,不特不亡,还有主宰世界的可能。近年有学者推论过:世界上的实力及支配力,有由欧洲转到美洲,又由美洲转到亚洲的趋势。但中国人以前只为自己而不为社会,所以始终毫无办法。所以有一切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一切问题不能解决,而是人不能解决一切问题!”

李果果叫道:“我们该怎么办?”

卢作孚看在眼里,立即转入实在主题:“训练中国人!”

李果果问:“如何训练呢?”

卢作孚一扬手头的报刊:“如何训练?例如向民众传布今天的新消息……”他读出报刊新闻:“日本如何向东北下手,如何图扰中国察东……”

天空,云层上隐隐有飞机声。众青年本能地抬头望去。这一来,卢作孚所说,再无人听。李人冷眼望着卢作孚,要看这位老朋友怎么办。却见卢作孚并不急于维持会场秩序,反倒跟着青年们抬头望去,待大家都回过头来望着他,准备听讲,他还在望天,说:“每天此时,一架飞机,由重庆到成都,从北碚过路,我们何不请这架飞机,天晴时,低飞一匝?头一天,我们便普遍地告诉民众:‘明天请到运动场看飞机,看过后,还有人给你讲飞机。’如此一来,不难促成北碚民众一个开眼界、开心胸的热烈活动。”

李果果咕哝一声:“异想天开。”

卢作孚问:“李果果有何不同政见?”

“小卢先生,飞机从来在北碚天上过路,未必你还有本事喊它踩一脚刹车哟?”

“什么叫本事?本事就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卢作孚说罢,见李果果与众青年还在笑,便道,“这样吧,李果果,北碚禁赌,今天我与你公开赌一回。有两桩事,头一桩是叫飞机路过北碚刹一脚,第二桩是通知北碚民众来看飞机。你先选一桩,剩下一桩算我的。”

李果果说:“第二桩。”

卢作孚冷笑:“我就知道你会!北碚气象台今天预报天气,明天天晴。去通知吧,明天此时,到北碚运动场看飞机!”

李果果说:“万一……”

“万一明天此时飞机不到,我卢作孚在此地向北碚民众三鞠躬悔过。万一明天此时飞机到了……”

“我李果果在此地向北碚民众学三声狗叫!”

卢作孚伸出巴掌,李果果将信将疑地与卢作孚击掌。

李人凑到卢作孚身边问:“你就这样培训北碚青年?”

“人兄有何见教?”

“李人今天倒是大长见识。”

“明天此时,我还要让我们北碚民众大长见识。”

第二天清晨,北碚北京路、南京路各街头巷尾响起李果果和众青年的吆喝声:“看飞机去,到运动场看飞机!看完,有人给你讲飞机!看飞机去!”

这天晴空万里,运动场中,万人仰望:“怎么还没到哇?”

李果果心头也存着这一问,狐疑地望卢作孚。卢作孚看在眼里,顾自把一幅巨大的图纸卷成一个画轴。李果果凑到卢作孚身边:“小卢先生,此时此刻,我心头很矛盾。”

“怕飞机来了,你要当众学三声狗叫?”卢作孚顺手叫李果果与文静分别持着巨图卷轴的两端,指挥他们将画轴悬上运动场中两根竖立的高杆。高杆显然是放露天电影用的,本来张挂着银幕。

李果果也回敬道:“又怕飞机不来了,小卢先生当众三鞠躬,悔过!小卢先生你要悔,现在还来得及。你我不赌了!”

卢作孚看定李果果:“果果要悔,现在已来不及了!你我赌定了。”

话音刚落,李果果听得身后隐隐的飞机声。全场民众仰头。李果果望着高天白云,对卢作孚说:“这不算。天天都这么飞的。”

卢作孚大方地说:“这当然不算。光听声,这算什么——看飞机?”

飞机声突然加大,李果果扭头再看时,飞机从高空飞下。民众看清了,一片欢呼:“飞机!飞机!天天听到过,今天看到喽……”

飞机低空绕运动场一匝,李果果对文静:“他当真叫飞机刹了一脚!”

今天这一航班的机长叫章海峰,此时也从飞机驾驶舱内俯瞰,见运动场上,万人汇聚,颇感动,对助手说了句什么,助手同感而点头。飞行员一转方向,便将原定绕北碚一匝之合同,改为超低空绕三匝。运动场中,众人正遗憾地目送飞机远去,突然见飞机又转了回来。欢呼再起。以作家目光冷眼旁观的李人,此时也受到民众情绪感染,他特别关注卢作孚。连卢作孚都感到意外高兴,对李果果说:“飞机在我们北碚头上,还不止踩一脚刹车!”

李果果数着飞机绕出的圈数:“踩了三脚刹车。”

卢作孚与青年们同望天空,开心地说着笑话:“昨天我跟航空公司签的口头合同本来是只踩一脚刹车的。这位飞行师也是的,连踩三脚!”

卢作孚一挥手,文静与李果果分站悬挂巨图的两根高杆边,一动手,巨图由上而下徐徐打开,是一幅放大的四川地图。卢作孚面对满场民众开讲:“这是一幅普通的四川地图。我们站在地面上,就这么看去,会对四川的真实大小得到错误印象。它那山岭重叠、绵延起伏的地形使它具有比地图所显示出来的更多的土地。同是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与中原比,它的面积却要大些。我们只须左边一望缙云山,右边一看嘉陵江,就明白了。从飞机上看,地形本身呈现出一幅巨大的、轮廓清楚的地图,由梯田的田埂自然地形成了等高线。四川有世界上最古老的灌溉系统之一。两千多年以前,李冰就将岷江分成无数的水渠和水沟,把江水送到成都平原的每一块田土里。农民们需要干的工作,只是每年保持这些水渠和水沟畅通,而其余的工作,都由大自然完成了。大家看,这多好啊,我们人的力量完全同等于大自然的力量,我们人与大自然共同生存。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这些河道给四十万英亩田土带来了生命之源的水和保持土壤肥沃的养分。平均每英亩的产量超过了九千蒲式耳……从飞机上或从嘉陵江的船上,人们可以看到一条小的窄轨铁路,四川第一条铁路——我们北碚煤矿的北川铁路弯弯曲曲地在山间穿行……更多的铁矿藏已在长江上游的南岸发现,这就提供了建设另一个重要的钢铁工业中心的可能性。”

李人凑到卢作孚耳边:“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在所有的事业中,你最偏爱——北碚。”

卢作孚默认,望着身边的父老乡亲,真情涌动:“任何开发计划,只有使生民的日子得到改善,才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民生。今日之前,我们四川的人民、北碚的乡亲,属于一个非常保守的农民社会。但是接受新的思想时,我们却远不是保守的……我们正在建设这一处处乡村,可以期待,我们北碚、我们四川人民一定能为自己国家的现代化做出更大的贡献,来证明他们自己是配得上大自然给予他们的惊人恩赐的。”

飞机远去,人群散去,谈笑风生,议论热烈。忽见运动场口,两个力夫,抬着一架滑竿,满身大汗,显是远道而来,与人流反向,挤进场来,从坐滑竿那人罗圈般的体形,卢作孚认出是谁,咕哝道:“罗圈圈?”

罗圈圈的外孙已挤到卢作孚身边,扯着他衣角说:“卢先生,下回子飞机过北碚,你再喊他刹一脚,我外公说,他还没看到。”

“去跟外公说,下回子,卢作孚叫飞机开到合川刹一脚!”

罗圈圈外孙说:“外公说,下回子给我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全都看傻!”

“你自己呢?”李人见卢作孚脸色突然间严肃起来。

“我……”罗圈圈的外孙脸一红。

“问你话!你外公说给你讨媳妇,赶飞机,让合川人看傻——你的看法呢!”李人听卢作孚的口气,像是拷问疑犯。

“我当然巴心不得喽!”罗圈圈的外孙没注意到卢作孚的口气与脸色的陡变,笑嘻嘻道。

“好一个巴心不得!”望着罗圈圈与他外孙远去的背影,好大半天,卢作孚才缓过气来,却对李人说起另一件事:“十年前,我去当时全国有名的模范县南通拜会状元实业家张謇,‘你老人家经营的事业好呀!’我问。‘难呵!’他答。‘为什么?’我又问。‘人才缺乏,人都没有旧道德,人都有我见。’他又答。我当时对状元老人家笑笑,就告辞了。人兄,整整十年后的今天,作孚想起这番问答,依旧耿耿于怀。”

“哦?”

“我的意见则与状元不同!在我看来,中国人都没有我见。”卢作孚义愤填膺,“你看刚才这罗圈圈,十几年前他嫁女,便叫全合川人数过他的箱子。今天又赶来为外孙迎亲预约飞机!中国人怎么专爱活给别人看?这算是有我见么?外公如此,也由得他了!可怕的是,外孙又如此,似这般外公外孙祖祖辈辈传下去,中国人到哪朝哪代才有——我见!”

“五四那年,也不见卢作孚悲情如此!”人一叹。他又在卢作孚脸上看到当年那个热血青年,看到了当年的《川报》主笔。

“五四时是直面旧习坑害我国人而悲愤!现在,是面对国人死抱旧习不放而悲哀!”

李人刚才看到向北碚民众热情奔放充满自信地“讲解飞机”的是一个卢作孚,转眼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卢作孚。两个卢作孚都是真实的,天赋的作家当然知道:如果把两个卢作孚正反合为一体,那么,关于卢作孚的所有悬念——他为何要在川南、省城办教育?为何要办民生公司?为何要出任峡防局局长?为何要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建设北碚乡村?为何要搞国民集团生活实验?为何要一统川江?——全都找到了答案。

“现在我搞懂了——作孚你为啥非要叫飞机在天上刹一脚了。可我还是搞不懂——怎么你叫它刹一脚,它就干?”

“我只跟航空公司打了一个电话。”

“你怎么打的?”

“我只跟航空公司老板说了一句话。”

“作孚一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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