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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面,申家兄弟和同伙装作良善,自是无人知晓其底细。可在夜深人静,或是没有外人的时候,说话做事便不如何掩藏,更不会提防有无影无形的鬼魂来查探他们。
也是凑巧,梅儿去的第三夜,便赶上这伙贼人刚做了一桩买卖,弄了些供品来献神祭祀,吃喝完毕后又分赃掩藏。这样一来,这帮人的海底眼,便全被梅儿查探清楚。
“官人请贴身收藏,切勿遗失。”梅儿见陈鸿渐记录完毕,还郑重地叮嘱了一句。
我有那么不靠谱吗?陈鸿渐无奈地一笑,还是听话地把纸叠折起来,贴身揣好。
“再有两个多时辰便天光大亮,咱们要启程回去了。”陈鸿渐似乎是在感叹,心中却另有想法。
梅儿点了点头,说道:“奴家这便藏起,官人自可安睡。”
陈鸿渐赶忙说道:“我却不困,娘子可否陪在下聊聊天?待天明,便启程赶路。”
梅儿犹豫了一下,未置可否,但还是坐了下来。
陈鸿渐抓头摸脸,好半晌才找了个话题,说道:“不知娘子有什么喜好?”
梅儿笑了笑,说道:“奴家生前喜好下打马棋,只是深更半夜,又何处去找棋盘呢?”
陈鸿渐又停顿了半晌,吭哧道:“娘子平时住哪里?”
梅儿笑道:“鬼哪有一定的住处,总之在地下就是了。如今嘛,那布袋也可存身。”
陈鸿渐忙问:“地下有缝,能容下你吗?”
梅儿说道:“鬼不见地,如同鱼不见水一般。”
陈鸿渐又没词儿了,似这般正经的与良家女子对话,他还真不太适应。憋了半天,他只好又旧事重提,“在下欲送娘子至楚州,确是真心实意。娘子可是信不过在下?”
梅儿抬头看着陈鸿渐,微微一笑,说道:“官人以为这是容易的事情吗?”
“这有何难?”陈鸿渐不解其意,问道:“到了楚州,至陆家说明,让陆家娘子服下灰,不就行了?”
梅儿叹了口气,说道:“奴家先前也如官人这般想,但经恩公讲说,方知其中困难。如恩公这般智慧,善解人意,奴家真是从未见过。”
陈鸿渐听到梅儿夸赞孟九成,心中有些酸意,却也有些不服,说道:“娘子可否说来,让在下也长些见识。”
“奴家知官人不服气。”梅儿看着陈鸿渐,似乎能猜透他的心思,缓缓说道:“其实,不如恩公想得那么周细,并不是官人和奴家愚笨,而是阅历不足,经验欠缺,更是不知人心思想,凡事想当然而已。”
陈鸿渐没吭声,望着梅儿,等待下文。
梅儿整理了一下鬓角的散发,慢慢说道:“送奴家到楚州,不过是赶路劳顿,算不了什么。可到了楚州,如何能进陆家,如何能见陆家那痴傻娘子,又如何能让陆家人同意给陆家娘子吞食灰烬?”
陈鸿渐眼睛一亮,说道:“既是痴傻,想必是魂魄不全,到了陆家,只说是医治疾病,不就都解决了。”
“这么多年,陆家想必已经找了很多医生,服了很多药物,都不见效。”梅儿微笑着摇头,说道:“空口白话,陆家如何便能相信?”
抬了抬手,梅儿止住陈鸿渐的插言,继续说道:“好吧,就算陆家医病心切,勉强相信了。就算之后一切顺遂,陆家娘子服了灰烬,不痴不傻了,可陆家人询问,又该如何作答?”
陈鸿渐皱着眉头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说道:“又何必多费唇舌,去了陆家便把实情相告,医好了陆家娘子,不就万事大吉了。”
唉,梅儿轻轻一声叹息,顿时令陈鸿渐如冷水浇头,磁愣着眼睛,竟不知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谁家儿女谁家怜。”梅儿幽幽地说道:“那陆家若知道自家女儿是转生而来,且还记得前生之事,不知作何感想?或许依旧疼爱如故,或许……”
唉,陈鸿渐也不是傻,只是有些迂,凡事想得不深不透,经梅儿这么一说,他立刻明白过来,不由得也是一声叹息,垂头丧气地说道:“或许心存芥蒂,只当别家女儿,从此疏离。娘子纵是恢复了魂魄,纵是如亲女儿般孝敬恭顺,只怕想难复之前亲情。”
梅儿苦笑不语,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外面敲响了五更。
陈鸿渐眼珠一轮,似乎想通了一些事情,抬头对梅儿说道:“孟兄弟既剖析得如此通透,想必是有办法的。回去后我便向他请教,总要把这件事情办得圆满,使娘子完成心愿。”
“恩公确实是心智灵变,少有人及。”梅儿强展笑颜,说道:“官人相信他,奴家也相信他。”
“我真是那井底之蛙,无论学识、心智,与孟兄弟相比,都差之千里啊!”陈鸿渐摇头感慨,“平日非但不知差距,还有争胜之心,实在是个不知深浅高低的蠢物。”
梅儿见陈鸿渐失落,不由得宽慰道:“官人也不必妄自菲薄。须知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恩公虽智,却不喜科举正途,专一喜看杂书。或是取巧,也或是自知没有登科之命。官人则不然,奴家看你所读之书,便知道仕途正是官人要走之路。如果能收束心性,寒窗苦读,博取功名富贵,难道不也是一番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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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借书,心学祖师
陈鸿渐盯着梅儿,若有所思,好半晌才展颜一笑,说道:“不想娘子竟有如此见识,令在下茅塞顿开。只是在下时常惫懒,若能得一贤良娘子相伴,时时督促、警诫,那该是多么幸运啊!不知,不知娘子,那个,看在下有没有这个福份啊?”
这话就有试探之意,却还吞吞吐吐的不爽快。
梅儿听得明白,失笑道:“头悬梁,椎刺股。官人若取功名,只需房梁和椎子两样儿,又何需什么贤良娘子?若是娘子能督促、警诫,那官人岂不有畏妻之名?床前有那母夜叉般的存在,只怕到时官人悔之晚矣!”
“不悔,不悔。”陈鸿渐被梅儿灵牙利齿的一番话弄得连连苦笑,接上来,只好连说不悔,目光却热切地望着梅儿。
梅儿被盯得发窘,低下头来,捻着衣带,好半晌,才低声说道:“奴家最恨人拿话哄我,若要人信,总须发个誓来。再说,此事也由不得你我。”
“现在我就发誓——”陈鸿渐霍然立起,直奔屋边香炉,拈起线香,点着插上,举手便要发誓。
噗卟一声轻笑,引得陈鸿渐回头去看,梅儿已经隐去无踪,袅袅的声音还在屋中回荡,“若真要长久,又何必急在一时。官人且安歇,此事日后再说。”
…………
临近中午,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
筑城的工地上已经收工,劳工们在各处草草搭就的席棚下或坐或躺着休息,不远处的大锅里几个粗壮妇女在煮着饭菜,随风飘出阵阵香味。
临时设置的监工房内,贾涉一边翻看着工程的进度资料,一边听着孟九成的工作汇报。
“卑职初时还生疏,各项工作还在摸索调整,多亏孙押司、倪承差等同僚相助,现下算是捋顺过来。”孟九成恭谨地汇报,还不忘为别人美言两句。
贾涉点了点头,指着工程资料说道:“本官也看得出来,这工程进度是愈来愈快,虽也有生手变成熟手的原因,但米粮发放公平足量,劳工们的体力恢复,也是重要因素。”
“相公明鉴。”孟九成拍了一记马屁,却不多说以表功。
以往以工代赈时,大多由官府开义仓、设粥厂,以赈济流民或灾民。但这其中漏洞太多,贪鄙胥吏常做手脚。比如侵吞米粮,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或是掺砂子和糠秕木屑以充其量。
如此赈济,灾民们或饿不死,却也吃不饱,干起活儿来自然没有力气,工程进度也就缓慢延误。
而按照孟九成的建议,把工程量作为发放米粮的依据,官府又用赈票把米粮等于是直接发到募来做工的流民手中。再加上其他监督措施,流民按劳取酬,便不再受到盘剥。这样既防范了胥吏贪腐,又让流民劳工能吃饱、少怨气,还促进了他们工作的积极性。
贾涉刚刚已在工地上巡视了一番,处处井井有条,连必须喝开水、不准随地大小便等小事都制定了规章制度,由各包工头儿负责管理,可见孟九成的工作细划到了何种程度。所以,他对此是相当满意。
“小孟押司实是辛苦了。”贾涉合上文书,展颜笑道:“本官看诸项措施俱已落实,执行之人也算得力,你也可稍得轻闲,不用事必躬亲。”
“谢相公关心。”孟九成躬了躬身,以示感谢,顿了顿才说道:“卑职坐镇这里,能及时处理些事务,不致耽误工期。再说,也不用卑职挥锹抡镐,倒也不累。嗯,如相公恩准,卑职想借几本书来,在这里有空儿就读,也不沉闷。”
贾涉笑了两声,不掩赞赏,说道:“好,这样好。但凡本官书房中有的,你只管去拿,知会一声也就是了。”
“卑职想先借《象山全集》。”孟九成也不客气,直接点出名来。
“《象山全集》?”贾涉稍有诧异,看着孟九成,问道:“因何要先看此书啊?”
后世皆知王阳明,“心学”为之大火。但知道宋明两代“心学”的开山祖师的,却少之又少。
陆九渊,因讲学于象山书院(位于江西省贵溪县),被称为“象山先生”,学者常称其为“陆象山”。
其与朱熹齐名,而见解多不合,陆朱先后有数次论辩。陆九渊主张“心(我)即理”说,言“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明王守仁(阳明)继承发展其学,建立“陆王学派”,集心学之大成,影响可为空前绝后。
孟九成想要从中获取知识营养,并与记忆中的“心学”融会贯通。另一方面,他也有借机奉承贾涉,再博其青睐的心思。
“象山公有言:人心至灵,此理至明;人皆具有心,心皆具是理。”孟九成镇静自若地答道:“卑职觉得甚有道理,想深习之。”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卑职见识浅薄,不求甚解,相公若有金言相赠,卑职感激不尽。”
孟九成这般说辞可谓圆滑,也正击中文人的弱点,喜好与人谈论学问,贾涉也不例外。
“朱熹言‘理’,侧重于‘所以然’;陆九渊言‘理’,则更偏重于人生伦理。”贾涉沉吟着说道:“是以宗朱者诋陆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依本官之见嘛,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意见虽不合,亦不过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了。”
见孟九成露出思索之状,贾涉微笑道:“既有暇读《象山全集》,便把《四书集注》也看看,朱陆二位先生,孟押司也不要厚此薄彼。”
“卑职谨受教。”孟九成讪笑了两声,答应下来。
孺子可教也!贾涉心中更加喜爱,笑语殷殷又谈了一会儿,眼见孟九成家的养娘提着食盒来送饭,才婉言谢绝同吃之请,带着几个承差欣然离去。
与六巧和一个仆妇同来的还有郭臣,待送走贾涉,孟九成才和他打招呼,请他进屋坐下叙谈。
“某家才知道,孟兄弟请陈二郎去为唐娘子做事。”郭臣屁股刚坐下,便向孟九成抱怨起来,“想那陈二郎,读书读傻了的,又手无缚鸡之力,某家怎地还不如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