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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最伟大的心理学实验-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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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来了。这些记忆必须经过哪些步骤,才能从暂时留存的反应写入海马回,再送往他处储存,并让我此刻写作时可以回想起来?坎德尔认为必定有种机制可以让记忆由短期转为长期,而他照例采取了简化一切的做法,这次他只用了海蜗牛的一小部分。他挖出海蜗牛的脑核,取出两个神经元泡在溶液里。

坎德尔操弄这两个神经元,使其彼此“对话”,一号神经元长出神经突触,连结二号神经元,这是记忆的最基本型态。神经元内部含有一种“反应结合蛋白”(cAMPresponse element binding protein,CREB)物质。坎德尔将一号神经元中的反应结合蛋白隔离,切断神经元间的对话。缺少反应结合蛋白,神经元就不会进行与长期记忆相关的活动了,如,蛋白质合成、长出新突触。

CREB究竟是什么?它是一种积聚在脑细胞中的分子,作用在于刺激特定基因,制造蛋白质,强化细胞彼此的连结。简言之,CREB就像细胞自有的强力胶,回忆就长期固定在细胞传导路径上。没有CREB,记忆还是能维持一段时间,但相当短暂,就像只听过一遍的电话号码,很难记住。我们也可以说,短期记忆像一见钟情,突然迸出火花,转瞬间又消逝无踪;长期记忆比较像婚姻,彼此牵系,甚至是相互羁绊,不会再有新的想法。

CREB的发现堪称心理学上的一大盛事。它让各界学者首度了解永久记忆是如何形成的。这也意味着人类心灵或许可任人摆布。当年42岁的基因科学家特利(Tim Tully)得知坎德尔发现CREB后,相当振奋。特利曾经改造过果蝇的基因,使其大量分泌CREB,因此造就了昆虫界的天才:记性绝佳的果蝇。一般果蝇不管学什么,至少需要训练10次才学会。特利的果蝇只需一次训练即可。几年之后,坎德尔培养出用CREB强化改良的海蜗牛。这些蜗牛竟然记得起周遭贝壳的螺旋花纹、珊瑚礁的颜色、笼子角落的食物,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坎德尔不只发现了CREB,他也找到了抑制它的分子,它能让老鼠忘记刚刚学会的事。这项发现寓意深远,坎德尔也认识到了。1997年,他与哈佛大学分子生物学家吉尔伯特(Walter Gilbert)、大胆的资本家弗莱明(Jonathan Fleming)、神经科学家乌特贝克(Axel Unterbeck)联手创立记忆制药公司(Memory Pharmaceuticals lnc。)。这家公司目前正在研发一种新药,据说会彻底颠覆我们对时间的观点。届时也许每个人都可以像法国文学家普鲁斯特'2'那样,只要一阵气味袭来,不管是来自浓茶、饼干或面包,思绪便由其牵引,漂浮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

记得住好,还是记不住好

我不记得这个故事是听别人说的还是我自己写的。总之故事主角是一名决定遗忘一切的女性。她一人独层,房里贴着玫瑰花样的壁纸。她的感情不顺,年纪也大了。一天,她决定忘记房里玫瑰花样的壁纸,接着她要忘记手上拿着的咖啡杯,再下来是忘记拿杯子的那只手,接着是带她行走在孤独世界的双脚。她慢慢忘记自己的每一部分。她坐在厨房里,整个人越变越小,属于她的事物一点一点被移除了。后来,她忘记了自己的长相,只剩下心还在,其他都不见了。最后她连心也忘了。她开始漂浮在空中,没有意识,自由自在,但也完全不是个人了。

这个故事点出记忆对人类的重要性,让我们知道活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记忆才有现在,这种说法我们听了太多遍。忘记过去的人必会陷入永无止境的轮回。人类相当重视回忆,有时甚至沉湎其中,无法自拔。人到哪儿,记忆就跟到哪儿,人脑堆不下了,就储存在电脑里。人活得越久,受失忆症威胁或患老年痴呆症的比率就会越高。如果有更好的筛查设备,我们就可以及早发现患老年痴呆症的迹象,随时注意自己脑波的变化。

创立记忆制药公司的坎德尔深知此事。该公司位于新泽西州蒙特维尔市花园大道,距纽约州立精神病学中心约40分钟车程。走进迂回曲折的走道,就看到两旁摆满了老鼠和猫的兽笼,没有头骨覆盖的脑部,吊挂在墙上的透明罐子,新月状的大脑皮层切片浸泡在深色药水中。该公司的目标在于找出某种化合物,可以活化培养皿中从脑部剥下的神经元,然后再植回人脑形成更稳固持久的连结。该公司希望这种药物能强化CREB,让我们能逃脱老化引起的记忆丧失,重拾感官知觉的敏锐。

坎德尔认为,记忆制药公司研发中的药物可望在10年内上市。研发这种药物并非为了治疗老年痴呆症,而是解决战后婴儿潮一代迈入老年后出现记忆衰退的问题,如,记不起钥匙放在哪里,或是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实验中的药物叫磷酸二酯酶–4(Phosphodiesterase4,PDE4),目前PDE4在老鼠实验中效果卓著,即使是年纪相当于人类80岁的老鼠,也能像年轻老鼠一样,穿梭迷宫,来去自如。

坎德尔称之为“红色小药丸”。坎德尔的实验造成了巨大的影响,综观20世纪心理学实验,无人能出其右。

药物虽未上市,但已经引发了诸多道德争辩。坎德尔表示这种药物是为治疗因老化而导致的记忆缺损。然而若干科学家表示,老化导致的记忆缺损早在20岁就开始了,难道我们要鼓励大学生尽早服用这种红色的药丸?也许在准备高考时,他们就该服用这种药丸了。会不会有公司要求员工必须服用这种药物?或是有人觉得必须服用,才能跟得上那些已经服用了这种药物的人?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伦理问题。这种药物如果能帮助我们建构、储存记忆,那就等于掀开了覆盖过往的黑布,让过去的点滴都摊晒在阳光下,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根本不记得的细节,这些无关紧要却历历在目的细节,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这种药物原本想让我更有活力地迎向未来,却反而让我们陷入了钜细靡遗的过去,让我们无法专注于当下。

增强记忆的药物可能导致的问题多不胜数。没有人知道CREB的发现对我们的现在与过去有什么影响。就算这种药不会让回忆如洪水般涌上心头,那么有没有可能会让现在的印象太过鲜明,盘踞不去,反而造成更大的困扰?抛去不重要的琐碎细节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进化动力,它让我们得以在远古时期形成的平原上进化出高科技的现代社会。

我想知道,有人想过丧失记忆的好处吗?记忆是部庞大喧嚣的机器,既让我们深陷过去,也让我们忧心未来。我们忙于回忆过去,幻想未来。事实上,预想未来也是种记忆,不管我们投射何种期望,都是基于过去的经验,因此我们很少活在当下。也许我们都不了解全然活在当下,不受时间左右是什么感觉。动物也许知道,因此它们似乎比较快乐。申克(David Shenk)的杰作《遗忘》(The Forgetting),引述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叙述:“以前我不知道,得这种病竟然能让我感到平静。人生舞台的幕布缓缓放下,生命看起来竟是如此美好。”也许亨利也有类似的感觉吧。对他来说,每一次吃到草莓,都是第一次;每一次看到雪花缓缓从天而降,都是全新的感受;每一次内心的感动,都是全心全意!

没有遗忘,人类将会怎样

坎德尔一定知道拥有太多记忆的危险,人脑也需要适度的遗忘。神经病学文献中有项知名病例,主人公是S,21岁时接受了俄国医生卢里亚(A。 L。Luria)的治疗。当时20岁的S记忆力极佳,任何4栏数字组成的数列,只要看过一眼,他都能记得住。卢里亚对S进行了多年测试,最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多年之后,S依然记得自己曾经看过哪些数列。他甚至能在20年后,依然记得报纸上哪篇报导印在哪个位置。

然而S却有严重的问题。他无法从阅读中感知意义。他只需6分钟便能看完近千页的荷马的长篇巨著《奥德赛》(The Odyssey),且能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但他完全不理解其中的意义。S无法解读对方表情的含义,他专注于对方嘴角的细微运动,却无法判断这个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伪装出来的。S认为自己终生都无法解决这类问题,他终日独居,漫无目的,空有绝佳的记忆力。

还有许多人,尽管不像S那样拥有绝佳的记性,但也需要遗忘。他们脑中不断浮现出惨烈的战争场面,或是童年遭受的某些伤害。我们都希望记住事情,但同样也需要遗忘的能力。

坎德尔可能会否认他其实也想研发抑制记忆的药物,事实上,这也是记忆制药公司研发中的药物。坎德尔会辩称他从事这方面的研究纯粹是出于学术上的热爱,只为了感受发现的快感。然而谁知道呢?坎德尔发现CREB时,也发现了作用相反的物质。他发现正常的人脑原本就有遗忘的机制,关键在于一种名为钙调神经磷酸酶(calcineurin)的酵素。1998年坎德尔等人大胆推论,老鼠具有掌管钙调神经磷酸酶分泌的基因,他们发现老鼠的大脑皮层仿佛不沾锅,任何事情都无法久留。

记忆制药公司或其他药厂,能否研发出这样的药物呢?特利已在研发类似的药物,一旦上市,创伤受害者在24小内服用,就可消除创伤记忆及当天所有记忆。如果有人经历了可怕事件、恐怖袭击、飞机失事、他人恶意攻击等创伤,服用这种药便可有效消除创伤后的心理障碍。消除创伤只需一颗胶囊,里头掺了忘川的水,冥王就是用这水消除死去魂魄的过往。

坎德尔从前在集中营的悲惨遭遇,总像未曾远去的阴魂。由此看来,他应该会对让人遗忘的药物感兴趣。坎德尔预见到这种药物涉及的道德问题了吗?如果再发生屠杀异己的事件,是否就可以让幸存者服用这种药物,消除其记忆,也消除随之而来的谴责?歹徒是否可以先让受害者服下这种药物,以此除去重要的罪证?没错,坎德尔确实考虑到这些事。所以尽管他找出与遗忘有关的分子化学过程,但他和记忆制药公司的CSO(首席问题官)乌特贝克并不积极研发这种药物。

此时坎德尔正将心力投注在回忆录上。我在一个晴朗的春天见到他,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他的办公室,坎德尔正在整理他的回忆录。他挥舞着一叠纸对我说:“你看,这是我的回忆录,我刚开始写,希望来得及完成。”

他把那叠稿子放在茶几上。我们分坐茶几两边,我想拿起稿子瞧瞧,不过我知道这样做很不礼貌。坎德尔的眼光从手稿上移走,望向窗外。他说:“集中营与我近在咫尺。我想尽可能将这些记忆宣泄出来。”

坎德尔告诉我,他几个月后要去维也纳。他正在筹划一场座谈会。我以为是和科学有关的,但他说不是。他说:“其他的欧洲国家都已面对纳粹屠杀的历史,但奥地利至今仍未坦然面对。我打算举办这场研讨会,帮助奥地利面对过去发生的事。”

我想像他到时候会拿个针筒,里头装满含有CREB的强效药剂,为奥地利这个国家打上一针,让所有混杂纷乱的思绪,全部回到“水晶之夜”事件发生的时候。坎德尔的成就,虽始于极其微小之处,但有着极为庞大复杂的内涵。他一贯采取简化的研究方法,但成就却远远超出各项实验的总合。

红色的小药丸能改变什么

和坎德尔见面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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