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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在高处-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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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犹太民族,岂不是最高贵的人类吗?无论受了何种野蛮的待遇,那犹太民族还能保存本来的面目。这都因为他们没有国家的原故,国家总得毁去,这种毁除国家的革命,我也情愿加入。毁去国家观念,单靠个人的情愿和精神上的团结做人类社会的基本,——若能做到这步田地,这可算得有价值的自由起点。那些国体的变迁,换来换去,都不过是弄把戏,都不过是全无道理的胡闹(《尺牍》第七十九) 

易卜生的纯粹无政府主义,后来渐渐的改变了。他亲自看见巴黎“市民政府” (mune) 的完全失败(—八七一),便把他主张无政府主义的热心减了许多(《尺牍》第八十一)。到了一八八四年,他写信给他的朋友说,他在本国若有机会,定要把国中无权的人民联合成一个大政党,主张极力推广选举权,提高妇女的地位,改良国家教育,要使脱除一切中古陋习(《尺牍》第七十八)。这就不是无政府的口气了,但是他终究不曾加入政党。他以为加入政党是狠下流的事(《尺牍》第一五八)。他最恨那班政客,他以为“那班政客所力争的,全是表面上的权利,全是胡闹。最要紧的是人心的大革命。”(《尺牍》第七十七) 
易卜生从来不主张狭义的国家主义,从来不是狭义的爱国者。一八八八年,他写信给一个朋友说道: 

知识思想略为发达的人,对于旧式的国家观念,总不满意。我们不能以为有了我们所属的政治团体便足够了。据我看来,国家观念不久就要消灭了,将来定有一种观念起来代他。即以我个人而论,我已经过这种变化。我起初觉得我是那威国人,后来变成斯堪丁纳维亚人(那威与瑞典总名斯堪丁纳维亚),我现在已成了条顿人了(《尺牍》第一○六)。 

这是一八八八年的话。我想易卜生晚年临死的时候(1906)一定已进到世界主义的地步了。 

六 

我开篇便说过,易卜生的人生观只是一个写实主义。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生主义。表面上看去,像是破坏的,其实完全是建设的。譬如医生诊了病,开了一个脉案,把病状详细写出,这难道是消极的、破坏的手续吗?但是易卜生虽开了许多脉案,却不肯轻易开药方。他知道人类社会是极复杂的组织,有种种绝不相同的境地,有种种绝不相同的情形。社会的病,种类纷繁,决不是什么“包医百病”的药方所能治得好的。因此他只好开了脉案,说出病情,让病人各人自己去寻医病的药方。 
虽然如此,但是易卜生生平却也有一种完全积极的主张。他主张个人须要充分发达自己的才性,须要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 
他有一封信给他的朋友GeorgeBrandes说道: 

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正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的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还是救出自己(《尺牍》第八十四)。 

最可笑的是有些人明知世界“陆沉”,却要跟着“陆沉”,跟着堕落,不肯“救出自己”!却不知道社会是个人组成的,多救出一个人便是多备下一个再造新社会的分子。所以孟轲说“穷则独善其身”,这便是易卜生所说“救出自己”的意思。这种“为我主义”,其实是最有价值的利人主义。所以易卜生说:“你要想有益于社会,最妙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娜拉》戏里,写娜拉抛了丈夫儿女飘然而去,也只为要“救出自己”。那戏中说: 

(郝尔茂)……你就是这样抛弃你的最神圣的责任 
(娜拉)你以为我的最神圣的责任是什么? 
(郝)还等我说吗?可不是你对于你的丈夫和你的儿女的责任吗? 
(娜)我还有别的责任同这些一样的神圣。 
(郝)没有的。你且说,那些责任是什么? 
(娜)是我对于我自己的责任。 
(郝)最要紧的,你是一个妻子,又是一个母亲。 
(娜)这种话我现在不相信了。我相信,第一,我是一个人,正同你一样。——无论如何,我务必努力做一个人 (三幕)。 

一八八二年,易卜生有信给朋友道: 

这样生活,须使各人自己充分发展:——这是人类功业顶高的一层,这是我们大家都应该的事(《尺牍》第—六四)。 

社会最大的罪恶莫过于摧折个人的个性,不使他自由发展那本《雁》戏所写的只是—件摧残个人才性的惨剧。那戏写一个人少年时本极有高尚的志气,后来被—个恶人害得破家荡产,不能度日。那恶人又把他自己通奸有孕的下等女子配给他做妻子,从此家累日重一,他的志气便日低一日。到了后来,他压落深了,竟变成一个懒人懦夫,天天受那下贱妇人和两修养无赖的恭维,他洋洋得意的觉得这种生活狠可以终身了。所以那本戏借一个雁做比喻:那雁在半阁上关得久了,他从前那种高飞远举的志气全都消灭了,居然把人家的半阁做他的极乐国了! 
发展个人的个性,须要有两个条件。第一,须使个人有自由意志。第二,须使个人担干系、负责任。《娜拉》戏中写郝尔茂的最大错处只在他把娜拉当作“玩意儿”看待,既不许他有自由意志,又不许他担负家庭的责任,所以娜拉竟没有发展他自己个性的机会。所以娜拉一旦觉悟时,恨极他的丈夫,决意弃家远去,也正为这个原故。易卜生又有一本戏,叫做《海上夫人》(TheLadyfromthesea),里面写一个女于哀梨妲少年时嫁给人家做后母,他丈夫和前妻的两个女儿看他年纪轻,不让他管家务,只叫他过安闲日子。哀梨姐在家觉得做这种不自由的妻子、不负责任的后母,是极没趣的事。因此他天天想跟人到海外去过那海阔天空的生活。他丈夫越不许他自由,他偏越想自由。后来他丈夫知道留他不住,只得许他自由出去。他丈夫说道: 

(丈夫)……我现在立刻和你毁约。现在可以有完全自由拣定你自己的路子。……现在你可以自己决定,你有完全的自由,你自己担干系。 
(哀梨妲)完全自由!还要自己担干系!还担干系咧!有这么一来,样样事都不同了。 

哀梨姐有了自己,又自己负责任了,忽然大变了,也不想那海上的生活了,决意不跟人走了(《海上夫人》第五幕)。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世间只有奴隶的生活是不能自由选择的,是不用担干系的。个人若没有自由权,又不负责任,便和做奴隶一样。所以无论怎样好玩,无论怎样高兴,到底没有真正乐趣,到底不能发展个人的人袼。所以哀梨妲说:“有了完全自由,还要自己担干系,有这么一来,样样事都不同了。”家庭是如此,社会、国家也是如此。自治的社会,共和的国家,只是要个人有自由选择之权,还要个人对于自己所行所为都负责任。若不如此,决不能造出自己独立的人格。社会、国家没有自由独立的人格,如同酒里少了酒曲,面包里少了酵,人身上少了脑筋,那种社会、国家决没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所以易卜生的一生目的只是要社会极力容忍,极力鼓励斯铎曼医生一流的人物(斯铎曼事见上文四节),社会上生出无数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敢说老实话攻击社会腐败情形的“国民公敌”;要想社会上有许多人都能像斯铎曼医生那样宣言道:“世上最强有力的人就是那个最孤立的人!” 
社会、国家是时刻变迁的,所以不能指定那一种方法是救世的良药。十年前用补药,十年后或者须用泄药了;十年前用凉药,十年后或者须用热药了。况且各地的社会、国家都不相同,适用于日本的药,未必完全适用于中国;适用于德国的药,未必适用于美国。只有康有为那种“圣人”,还想用他们的“戊戌政策”来救戊午的中国;只有辜鸿铭那班怪物,还想用二千年前的“尊王大义”来施行于20世纪的中国。易卜生是聪明人,他知道世上没有“包医百病”的仙方,也没有“施渚四海而皆准、推之百世而不悖”的真理。因此他对于社会的种种罪恶污秽,只开脉案,只说病状,却不肯下药。但他虽不肯下药,却到处告诉我们一个保卫社会健康的卫生良法。他仿佛说道:“人的身体全靠血里面,有无量数的白血轮时时刻刻与人身的病菌开战。把一切病菌扑灭干净,方才可使身体健全、精神充足,社会、国家的健康也全靠社会中有许多永不知足、永不满意、时刻与罪恶分子、龌龊分子宣战的白血轮,方才有改良进步的希望。我们若要保卫社会的健康,须要使社会里时时刻刻有斯铎曼医生一般的白血轮分子。但使社会常有这种白血轮精神,社会决没有不改良进步的道理。” 
一八八三年,易卜生写信给朋友道: 

十年之后,社会的多数人大概也会到了斯铎曼医生开公民大会时的见地了。但是这十年之中,斯驿曼自己也刻刻向前进。所以到了十年之后,他的见地仍旧比社会的多数人还高十年。即以我个人而论,我觉得时时刻刻总有进境。我从前每作一本戏时的主张,如今都已渐渐变成了很多数人的主张。但是等到他们赶到那里时,我久已不在那里了。我又到别处去了。我希望我总是向前去了 (《尺牍》第一七二)。 

国民七年五月十六日作于北京 
民国十年四月二十六日改稿 
(初稿原载《新青年》第4卷第6号,1918年6月15日)
。熊培云《自由在高处》后记
就在我准备为本书写一个后记的时候,正好接到FT中文网总编辑张力奋兄的一个约稿。2010年即将过去,力奋兄希望我能就过去的一年写一点总结性的文字,尤其需要谈谈《重新发现社会》一书出版后的一些感想。回想整个2010年,我关注和谈论最多的自然是“重新发现社会”几个字。实话实说,尽管我知道这本书很重要,因为它切中了时代的要害,但在出版后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却是我没有想到的。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意外。如何开始这本书的写作,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刚从法国回来,还在《南风窗》杂志社工作,写了一篇关于倡言推进中国社会建设的长文,标题就是《中国,重新发现社会》。后来越琢磨越觉得这个议题非常重要,便想着将它拓展为一本书,以便将国家与社会等关系做一次较为系统的梳理。在我看来,社会瓜果凋零,国家概念混乱,既是今日中国之乱象,也是当下许多悲剧与扰乱的根源。其后几年间,无论是完成《南风窗》的约稿,还是其他媒体的专栏写作,我都努力朝着一本书的体例写。这是一次很好的协调。有写书的计划,写作时你必须掌握全局,而写专栏的好处是它会逼迫你随时关注这个社会,使文字始终保持时代的热度。这也算是我的一种尝试吧。我常说自己是“坐得住书斋,下得了田野”,写专栏也算是我下田野的一种方式,可以让我不至于因为沉入书斋而远离现实。2009年初,当书稿完成,我先后把它给了两家出版社,但都没有出成。第一家出版社在国内有很好的口碑,有位编辑曾经找我约过书稿。但是,当我将书稿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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