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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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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会肚子饿,吃饭这种事和养花一样可有可无,纯粹算作个消遣,莫非他在给我弄吃的?心痒痒地舔了舔唇角,偷摸扒拉着矮树丛,朝火光处悄悄靠近。
  那抹熟悉的白色背影正对着篝火有条不紊忙活,夜露沾湿薄裳也全然不觉,身旁还放着我吓唬太玄时落在地上的半包青盐。龙君席地而坐,拎着一大串穿好在树枝上的蘑菇,架在火上均匀翻转。间或伸出修长如玉的手指,拈起小撮盐末,细细洒在烤得金黄的野蘑菇上。一条心无旁骛烤蘑菇的龙,多么接地气,也算世间奇景,可惜没能欣赏到他蹲在地上刨坑挖蘑菇的风采。
  “龙君……这是在干什么?”
  他没好气地斜我一眼:“你不是肚子饿吗?本来脑子就不灵光,再饿上两顿越发笨得厉害,带累本座一世英名。”
  我所有注意力都被吱吱作响香气四溢的蘑菇抓住,委屈顿时一扫而空。蘑菇鲜美多汁,被烤得金灿灿,闪烁着温暖诱人的光泽。食物让人快乐,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龙君最见不得我这副没出息的谗样,又忍不住训话,拎着那串刚烤好的蘑菇晃来晃去:“以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惹是生非。这回亏得是遇上太玄,人家那是让着你,它都三万六千多岁一把乌龟年纪,真要动起手来会打不过你这花拳绣腿?”
  “我有兜云锦……”
  于是刚回到手里还没超过一天的法器,再次被龙君不留情面地收走,“代为保管”。
  吃着香喷喷的烤蘑菇,只觉他那张精致得总有距离感的脸,从没那么慈眉善目丰神俊朗。其实就算以一只走兽的眼光来说,龙君的原身乍一看虽有些狰狞吓人,却也足够威武漂亮。但对其他的水族么,就实在难以欣赏得起来。有一百种颜色的龟也是王八,怎么都比不上声名远播的涂山狐族。
  我这么自信满满,也是有原因的,并非光为着跟龙君抬杠。
  无论草木百兽,得道开灵识后满一千岁算成年,所以八荒六合每隔千年都要举办一次盛会,名为“露华鉴”。挑个良辰吉日,将各大族类后辈中的翘楚聚集一堂,互相认识切磋一番,算作个正式成年礼。最初不过是单纯的展示法术修行,渐渐变成色艺的高下甄别。到了后来越发跑偏得没有边,天族聘妃也开始从此间遴选,更因此演化出一段不成文的规矩,能得露华鉴桂冠者,十有八九是东皇老儿家内定的子孙媳。许多原本出身低等的兽族则开始伺机而动,借此利用出类拔萃的女儿攀附高门,嫁入天界,以图改变整个种群的命运。
  据闻云门帝姬自将满千岁以来,甫一亮相便不费吹灰之力拔得头筹,成为毫无争议的三界美人之首。往后的漫漫数千载光阴,皆无人出其右。
  那年的露华鉴刚结束,东皇便遣了数位德高望重的仙家驾临涂山,为一名身份极是微妙的化外散仙陆压求亲,欲将云门娶入天族,与东夷涂山结为姻亲。芜君对此态度模糊,起先一听那散仙的名字便心生不悦,后来却不知为着什么缘故,竟又应下了这门亲。在闹出那桩不堪之事前,云门身上已经负有和天族的婚约。
  但这婚约持续的时间短得可怜。
  陆压道君的原身是离火之精,远在创始元灵分离混沌之前就已经临世,身世来历却始终扑朔迷离。按坊间流言的说法,他便是上古妖皇东皇太乙硕果仅存的唯一一个儿子。之所以没有正经天族太子的名分,乃是因陆压此人生性最喜胡闹,从无一天的正经。法力虽高深,却是个十足惹是生非的好材料,曾作下过翻天覆地的乱子,连独断专行如东皇也不便在众目睽睽下偏私枉法,因此始终未过明路。小道消息甚至言之凿凿考证出,他就是当年在后羿箭下逃生的那只三足金乌。
  “先有鸿钧后有天,陆压道君还在前”,这陆压的降世甚至位列天地之前,比鸿钧老祖更早些,辈分高得吓人。虽然神仙形貌皆可永葆青春,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与刚成年的后辈作配,实在不好听了些。也难怪从没违拗过父君半个字的云门姐姐,唯独对这桩婚事态度坚决、抵死不从。
  地上的神族尤其是灵兽,欲与天族攀亲原本难比登天,要出尔反尔解除婚约更是难上加难。小小狐女不识抬举的固执使东皇颜面尽失,几乎便要强行仗势做成此事。孰料云门虽生具慧根,犯起倔脾气来,狐狸的野性子也是半点不缺。眼看大婚之期将近,她特意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吉时,将天族装满了整整九十九辆云辇的聘礼一股脑儿全部拉上,打算原封不动送回去。还没等到昆仑神宫门外,就在途中“不慎”惊散了天马,那些聘礼落雷一样噼里啪啦往下砸,又“恰巧”把陆压位于北海西牛贺洲的洞府砸塌了大半。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是难以转圜。芜君到底心疼女儿,携族中长老上九重天赔礼道歉时,自谓教女无方,顺带提出将这门亲作罢。东皇自然不愿吃这个闷亏,故绵里藏针多有刁难。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两下里僵持不下的当口,被莫名其妙悔婚还赔了一座洞府的陆压竟会不计前嫌,主动出面在东皇面前调停,言语间颇有遗憾,却也对这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妻”流露出颇多赞许之意,并未咄咄逼人。
  东皇固然势大,涂山狐帝芜君也不是轻易好招惹的人物,硬碰硬未必讨得了多少好处。冤家宜解不宜结,陆压既主动递了个梯子,这桩一厢情愿的儿女婚约遂顺势草草作罢。
  陆压虽表现得大度,天族与涂山国之间却难免生了嫌隙。云门香消玉殒后,露华鉴又被一群各怀鬼胎的乌合之众搅和得臭名昭著,涂山狐族傲骨自矜,从此再无狐女肯去参与这名不副实的成年仪式。
  再后来么,露华鉴便一届不如一届,什么乌贼海参大螺蛳,只要能化出人形的都踊跃参与。最近获此殊荣的,乃是一尾红黑相间的赤练蛇。
  那幅传遍四海的画像,我曾在闺训讲学时看过一眼,其实不过略齐头正脸些,别说放在三界,就算在涂山也不见得出挑,只胜在妖形异态款摆招摇。哥哥说,此女眼神不定,四下乱飘乃轻浮之相。修行满一千年的蛇就算再绵软,也不可能腰都挺直不起来。正经人家的姑娘走路不会这么左摇右摆,胯都快要送到天上去。执教的狐姑姑以这条赤练蛇为例,告诫狐女们闺阁仪态是多么重要,否则再美的皮相都会被糟糕的气质毁于一旦。
  而赤练蛇凭借那副软绵绵的腰肢,最后嫁了天族十二元辰中二十八星宿之一的轸水蚓,仙阶不高就罢了,还不幸担着个凶星的名声。此公属水,为蚓,乃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在天宫的职责乃是拉天车的。
  天车驾辇横木为“轸”,其部位与轸宿居朱雀之位相当,轸水蚓故此而得名。其性情腼腆,阴阳合体,是二十八宿中最没存在感的老实人。世人却多有诟病嘲讽,谓之曰:“轸宿凶星不敢当,人离财散有消亡,葬埋婚姻皆不利,朝朝日日有惊慌。”可见人们对于老实人都是当面不吝夸赞,背后却不大看得起。
  赤练蛇族天生脾气骄纵火暴,加之年少成名,难免过分自傲些。那轸水蚓却是出了名的牵着不走赶着倒退,凡事一味忍让,说好听点是无争强好胜之心。两口子一旦爆发冲突,结局毫无例外是以轸水蚓被赶出家门,露宿在他拉的辇车中苦挨一宿完事。那一蛇一蚯蚓,自成姻亲以来,气势上强弱互补,身份又互为益彰,也算求仁得仁。

第十二章  月迷津渡
  “可见悔婚弃嫁也算涂山传统,源远流长。”我舔舔嘴唇,用明显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给陈年旧账做了个总结,烤蘑菇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一串儿烤蘑菇解决不了的忧伤,如果有,那就两串。
  龙君听得饶有兴味,唇角轻挑,露出一排珠玉般细白如糯的贝齿。带笑的半边侧脸沉浸在深浓夜色里,竟显得有些忧郁。我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牵扯柔肠的表情,明明在没心没肺笑着,眉宇间却凝成一片化不开的伤怀。一时好奇,竟自望得痴了。
  见我盯着他发呆,龙君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正经课书没背出来几本,闲篇倒知道得不少。”
  当真冤枉,我空有一颗八卦之心,实则连前辈们颠倒风云的边都摸不着。对云门悔婚这桩往事,哥哥有一回在我的生辰宴上喝得多了些,曾满怀惆怅地叹惋:“如果没让云门去参加那年的露华鉴就好了,她就不会遇上……”欲言又止,连这么一句思怀亲妹的惋惜之言也从未说全。我所知的那点微末篇章,全是从族人的闲言碎语中七拼八凑得来。
  彼时我以为他所指的乃是一把年纪的陆压,后来才知道未必。她遇上的是她命里躲不过的劫数。若非在露华鉴的风波中邂逅那条龙,说不定她就老老实实听从父君的安排嫁给了天族未正名的太子,余生又将是另一番光景。
  然而命盘难逆,天妒红颜。滔天情债一身偿,终了磋磨得芳魂半缕不存,彻底没了余生可言。
  “你就没想过,这么逃婚出来,到时天劫没人帮你担当,真的会一命呜呼?”
  毕竟生死攸关,且牵扯到涂山狐族的气节,为了让这个严肃的话题显出些应有的正经,我勉力将呼之欲出的饱嗝忍住。
  “小狐虽没出息,但并不像龙君以为的那么贪生畏死。其实就算龙君不及时出现,我也已经做好准备毁去元丹,跟英招拼死一搏。”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对这世间、对别人有何意义。不知道这条命要来有何用,轻视生、轻视死——这不是勇敢,只是空虚。当你将来遇到即使倒在地上也要守护的东西,或许会对生死有另一种定义。灰飞烟灭固然没什么大不了,却也没你以为的那么轻如鸿毛。”
  这说法倒新鲜,我之前从未想过。“龙君的话太深奥……小狐不懂龙君说的那种执着。但清修之道,讲究个随适所愿,守中于一。如果世上真的存在那样一种必须依靠毁灭来成全的东西,我希望我永远也不要碰到。”
  龙君依旧言笑晏晏,眼眸深处似有什么难以描述的东西一闪而逝,淡淡回了句:“也好。”
  一时两厢无语,各自沉吟了半晌,他拨弄着篝火又道:“总归人各有志,又何必对赤练蛇诸多嘲讽?世人皆诟病蛇族匍匐泥泞,生来只配尘埃里打滚,与虫豸为伍,她如此百般折腾,也只是不甘被天命摆布。”
  我这才恍然几分,龙跟蛇算近亲,渊源匪浅,修炼有成能飞升化龙的蛇说来还是龙的前身,我这么毫无顾忌地议论那赤练蛇,虽然也是客观事实,难免扫了龙君的面子。真是失礼失礼,难为龙君还体贴怜下地给我屈尊庖厨烤蘑菇。
  心中微惭,嘴上却不愿服软。赤练蛇宏愿得偿,想必不会在乎三界怎么议论。跟天族的亲是她自己要攀,日子再磕绊也是她自己在过,被说说又不会少块肉。旁人觉得是笑柄,说不定人家正乐在其中。
  “既然做了选择,想要得到些什么,总要有准备付出点代价。要不是云门姐姐没了,第一美人的名号什么时候轮得上她?唉,说起来你们龙族欠咱们涂山狐好大笔血债,以后那条小蛇化龙的时候,于情于理龙君都得帮忙使绊子,要不就让化龙池的水结个冰什么的。”
  他失笑:“化龙池结冰?亏你想得出来。灵物飞升乃天道伦常,神佛都不得擅加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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