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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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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势,不如仍旧维持狐狸模样,有尖牙利爪,好歹显得威武些。
  世人都爱诟病美丽而没脾气的皮囊是花瓶木头,觉得无甚情趣。但既美且傲,脾气又大过了头的,譬如孔雀重楼,却又觉得消受不起。动不动就连佛祖也敢张口就吞的家伙,解决问题的方式一定不是讲道理。
  既然讲理没用,那就单刀直入最省心。
  我弓身奓毛,前爪踩着鼓凳跳上石桌,冲他龇牙咧嘴调出个凶相:“你捉我来做什么?”
  仿佛这是个十分新奇的问题,重楼偏着脑袋认真想了一会儿,又望了眼地面上被我刨出来的百十来个坑,淡淡笑道:“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莫非他以为我的爱好是在石头上刨坑?变态真是难以沟通,思维方式果然异于常人。
  “我想出去。”
  “现在不行。”
  “那什么时候才行?”
  “到你真正想清楚你要去哪里的时候。”
  “你刚刚才说我想做什么都行,出尔反尔很有趣?”
  “这个除外。”
  “那我要是想杀了你呢?”
  “等你有这个本事再说。”
  我一口闷气吊在嗓子眼里,干巴巴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灯火跳跃如躁,重楼缓缓移步,去架上寻书册。再回来时,一手还拎了副冷暖玉棋子。
  他安稳落座,不再搭理我,一边看棋谱一边和自己对弈,推敲之间,态度安闲。
  时间在这石洞中仿如凝滞,前所未有的平寂漫长。没有声音,没有风,连尘埃都不再飞舞。
  我气鼓鼓在棋盘边蹲守了半天,时不时故意伸出爪爪把布好的棋子捣得乱七八糟。他却视若无睹,连眼皮也不抬,一颗颗捡起被拨乱的棋子,将散沙恢复原位,然后继续。面上波澜不兴,简直不动如山,记性和耐心都好得很。
  记性好的人,都爱记仇,也时常容易不开心。
  月影移至中天,南壁发出闷响,缓缓撑开一线幽门,那患兽驮着老大一只青花酒瓮奉至跟前,又转身悄无声息退下。
  重楼轻挥衣袖,壁橱无风自开,从里头凭空飞出两只粗陶酒盅,落在棋枰边上。他将其中一只朝我面前推了推,取过另一只,自斟自饮起来。
  我甚没趣,对方才小家子气的举动感到羞愧气馁,猛然醒悟过来,自己这个狐狸模样,活像陪着主人下棋的宠物,委实不大看得过去,臊眉耷眼找个角落化回人形,又别别扭扭在对面石凳上坐了。
  皱着眉百无聊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说服这个不动如山的变态放我离开。青花瓮里的酒被不知不觉喝掉大半时,重楼终了一局,紧接着便将这盘费尽思量才好不容易成就的棋面抬袖扫落,毫不顾惜,又再开一局。
  活生生的变态啊!……可算是见着活的了,这见识短浅的千把年算没白活。
  我内心咆哮,僵坐得欲哭无泪,疑心再和他这么耗下去,就要化成石像,和洞府融为一体。终于忍不住再开口:“你这个棋……还要下多久?”
  他仿佛没听见,隔了好一会儿,落落答道:“整晚。”
  他耗得起,我耗不起,临渊那边情势危急,如今还不知怎样了。
  重楼在石盘阡陌间填下一子,忽然眯起双眼:“自从你走了以后,我再也想象不出,你在我身边时是什么样子。”
  我隐隐觉得自己要疯了:“你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当即嗖地跳起来,不可思议地指住自己鼻尖,“我……我跟你很熟?几时在你身边待过?我是狐仙,你是妖魔,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懂不懂?”
  为了充分表达出内心的愤慨鄙夷,还做了个拍案而起的动作。对准棋枰一巴掌下去,痛得眼冒金星,才想起来这个变态的品位迥异,洞府内一应陈设,非竹非木,全是童叟无欺实打实的石头。
  输人不输阵,再痛也得忍。我咬紧牙关,把震得发麻的手臂藏到身后。
  “还是这么倔。你从不在人前示弱,唯一一次主动来太微垠找我,晕倒在石门前,浑身都是伤,可眼睛里,没有一滴泪。”
  话是不知所云,但他眼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怅然,不像假的。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自出涂山以来,也时常有人将我误认作云门姐姐,但我真的和你不熟,也从没踏足过这个地方。这千真万确是个误会,你能不能放我走?”
  “不要急。”他靠近身前,离得很近,唇齿吹出幽幽气息,却无欲邪之感,“等你能赢过我一盘棋,自能找到出去的路。”

第六十七章  有情皆孽
  听说重楼千多年前和临渊干过一仗,直打得风云变色,结局以重楼惨败、被封印进昊天塔告终。他在塔底一关就是一千六百多年,可能早已对充满禁锢的生活习以为常,但我不一样,这么幽闭在石洞里,时候长了难免不疯掉。我拿出压箱底的诚恳和耐心劝导他,仔细回忆一下被封印之前的日子,是何等自由快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由多么珍贵而美好。
  他摇摇头:“没什么区别。就你看到的这样,白天关门睡觉,晚上喝酒下棋。”
  我:“……”
  能把一个充满希望的话题聊得这么死,而且死得够透,基本上无药可救,除了他也是没谁了。
  我却不能轻易死心,再循循善诱道:“那你破塔而出以后,有没有油然而生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特别激动、特别兴奋,有一种要把满身闲出来的霉灰抖抖干净的冲动,想赶紧把以前所有想做而不能做的事全部实现?”
  如果他说有,任何一个但凡天良未泯的人应该都会觉得,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就可以因势利导,告诉他,我也是多么渴望这种冲破束缚的感觉啊!这就是所谓的将心比心,以德服人。
  可他说,没什么想做的。也没什么人想见,更没什么话非说不可。
  这么个寡淡性子,和传说中傲烈不羁的魔君相去太远。
  我一时好奇,便小心翼翼问起他吞佛而食的往事。重楼无所谓地扬了扬眉,顺势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仰脖饮尽,三言两语就把那桩震惊三界的惨案给概述了一遍。
  吞佛事件真正的始末,和我之前道听途说的所有版本都不一样。
  两万八千多年前,重楼还是只少年孔雀,有一日路过梵灵山歇脚,恰赶上一场热闹法会,认识了个初在梵天熬出果位的候补佛。候补佛大约因是凡僧得道飞升,初上天界,自觉无依无靠,便主动来攀扯交情,想和神鸟凤凰最宠爱的儿子交个朋友。
  但这位凤凰最宠爱的儿子却觉得,此种急功近利的做法心不清来欲不寡,实在惹人生厌。再者那些佛门中人行事矫揉造作,规矩忌讳太多,言谈又寡味,交之无甚意趣,于是想也不想便拒了。对那候补佛应道:飞禽性孤,孔雀尤喜独来独往,朋友这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我不大在乎。
  候补佛被噎了一记,并且像我这般不死心,抖擞起来再劝:孔雀兄此言差点意思,俗话说朋友多了路好走,孤高自诩是没前途的。
  孔雀展开双翼跃立山巅,笑这佛见识短浅满身红尘习气,傲然道:天地通途,皆是大道。世间风云,能者控之,何处不可畅行无阻?
  结果那佛定力不足,被激起勃然大怒,觉得受到空前的羞辱。为挽回颜面,竟厚起面皮苦苦纠缠不休,非要和孔雀斗法一决高下不可。孔雀避让三回,终于不耐烦化出原身把他吞了,落个耳边清净。
  故事听完,顿感唏嘘。原来傲慢无匹、气性大的名声,就这么莫名其妙祸从天降,真是闻者伤心。我从这个故事里总结出个教训,歇脚一定要挑对地方。
  重楼哑然一笑,反问道:“你又怎么能够知道,哪条路是对的,哪条路是错?哪条路一定畅通无阻,哪条路必然遍布艰险?人的想法会改变,走到最后所抵达的,未必是开始想要去的那个地方。”
  他的尖锐始料未及,我被问得蒙了一蒙,还是鼓起勇气反驳:“可世间没有完美的宿命,天意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欢心,人只能走自己最甘愿的那条。每条路上都有艰险阻难,化解的答案,总会巧妙地隐藏在沟坎背后,唯有走过去,才会知道。伤便伤了,有什么要紧?我在凡间听过一出戏,那戏词写得很有几分铿锵豪情,唱的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大不了十八年后……’”
  十八年后再怎么,我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重楼把玩酒杯,幽幽续道:“十八年后,正青春被师父削了头发?这出戏叫个《思凡》,倒是不错。你很有眼光。”
  我摸摸脑袋上耷拉的白毛,顿时觉得做一个好汉,实在是太难了。
  重楼的酒量如海,向来千杯不倒,但俗话说酒入愁肠更销魂,许是回忆起往事之故,今晚喝得比平日更快,还足足地多添了半瓮,话也变得多起来。趁着醉意,又跟我说了另一个故事。
  “很多年以前,准提菩萨在普陀珞珈山道场讲法,座下最得意的弟子将难解困惑抛诸于众——修行之人,该如何分辨妄想,降服妄念?前来听法的后辈苦思冥想,无一人敢答。满山岑寂中,却有个小姑娘在蒲团上睡得歪倒,连撞翻了一串散修,引发哄然大笑。菩萨不悦,唤起她来训诫道:‘众人皆参详佛法,你却在此呼呼大睡,可是轻藐之意?既如此,你便替这位师兄解惑答疑吧。若不能,却当领个责罚。’”
  我嘶嘶吸一口气,也被勾起惨痛回忆。想当初在涂山习业,每每授课时偷睡被当场抓个现行,向来没什么好结果,不是罚抄经书就是打坐面壁。
  重楼笑笑,续道:“那小姑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站起来笑吟吟答,‘菩萨明鉴,小女正是在给诸位师兄师姐们以身作答。若有了这个绞尽脑汁分辨的心,已经坠入妄想。因真妄一体,都是本心本性,不必取舍分别。此心清净,不需一法,哪里有这许多啰唆——参!’”
  诸般恼人课业里,唯佛理最难,我向来学得一塌糊涂,顿时对这位小小年纪就慧根满满的姑娘很是倾慕,问道:“那小姑娘后来如何了?”
  “后来嘛,她没有被责罚,却是那场法会里唯一被菩萨授了佛印加持的后辈。”
  “不是这个后来,我是说,这姑娘如此聪慧伶俐,又深有佛缘,假以时日起码能飞升个上神。咦,她不会是你心中喜欢的人吧?让我猜猜,莫非她为了跟着菩萨清净修行,不要你这大魔头了?”
  重楼单手持瓮,倒空最后一滴酒液:“对,她就是我唯一喜欢过的人。三界神佛都说她日后仙途无可限量,可惜……终究参不破妄想,偏偏选了八万四千法门里,最折远的那条路来走。”
  长夜浅曙,启明初露峥嵘,又到了他该倒头大睡的辰光。
  太微垠所在之处,超离天外,因此时辰和仙界凡世都不相同,此间一轮晨昏,莫约只抵得上凡世半个时辰。
  自从立下赌约,为了早日脱困,我便打足精神,每日里同重楼斗棋斗得昏天暗地,喝着患兽酿的无忧酒,不问晨昏。
  那酒初入口时平平无奇,日复一日喝得多了,才能领略其中妙处。身骨日渐轻畅,气脉通窍,灵台清明。心中所思所想,日渐深沉开阔,和他对弈起来,亦时常冒出奇怪智慧,似有什么在冥冥中提点。
  但不管怎么绞尽脑汁,总还是棋差一招,无论如何赢不了他。有时心焦起来,跳上棋桌对着他破口大骂。重楼涵养甚好,从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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