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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娑行-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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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说也不成,歹说也不成。从我回涂山至今,六个月零一十三天,他就像在那块地面上生了根,怎么也不肯滚。
  因从前见识过他讨债的执着,我觉得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传扬开去,搞不好天上地下都以为我涂山欠了东海好多好多银钱。
  我决定亲去做个了断。
  数月不见,他竟消瘦得这样厉害。一身细绉青麻长衫空荡荡挂在肩头,漆黑瞳眸深深凹陷进苍白的面庞里,分明如刻,衬出几分凄清之感。面色和大战迦楼罗那日相比,好不了多少。想想也是,满身见骨的伤,没个三年五载也不可能将养得回。
  但我如今心底已不再动起波澜。沉到了底,再没什么可失去。
  “幼棠……”他踟蹰着,往前挪了微乎其微的半步。
  我立即往后倒退一整步:“龙君自重。这是个什么称呼?不伦不类,无尊卑上下。龙君可称我涂灵殿下,倘日后承了涂山帝位,亦可如众仙友般,唤一声棠君上神。”
  “大错早已亲手铸成,事到如今,自知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皱眉,把话清清楚楚一字一字说给他:“要我原谅你,除非天倾地陷、黄泉水竭、混沌重临。”
  临渊肩膀微颤,唇色褪得极淡,近乎同苍颓的肌肤融为一体。
  我扭过头,干巴巴续道:“改日我会随父君去一趟补天宫,将那玉谱奉还娲皇。你我之间,到此为止。你爱去哪去哪,爱干吗干吗,就是别继续杵在这里,平白坏了涂山清名,懂?”
  他点点头,还想再说什么,我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
  一路疾奔回洞府,灌了满喉咙凉风,嗓子眼里又酸又疼。忽然觉得很口渴,四处扒拉还有没有剩下的无忧酒。我不需要他出现,不需要他来弥补什么。我只需要患兽,患兽是唯一能让我麻木忘忧的一剂灵药。
  数不清的空酒瓮一个摞一个,从石洞地面直堆到穹顶,似大堆沉默透明的尸骨。找了好半天,才床角底下捞出仅剩的小半口。
  又是一场酩酊。其实人只要想醉,喝的是酒还是水,都没什么区别。睡着了,毕竟比清醒着开心。
  事后想想,如果我当时能多问一句,“你要去哪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可惜我没有。
  再又三个月以后,哥哥一大早敲开我狐狸洞的门,神色复杂。
  我揉一把惺忪睡眼,手里还拎着酒瓮,摇摇晃晃几乎撞上他胸前:“怎么?”
  他皱眉:“你跟我出来一下,山门口有人找你。”
  “……谁?”
  “敖临渊。”
  “不见。”
  “他至多只能再留半个时辰,白泽那帮人也在。他有东西要交给你,谁去拿也不肯松手……你去看了就知道。”
  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长久没有跨出过洞府大门,不知不觉竟已是隆冬。
  我想了想,回身从床头取下那把落满了灰的长剑,直朝涂山脚下奔而去,哥哥在后头紧追不舍:“我只让你去看看,你拿剑做什么?”

第七十三章  空琴醉生
  好几团颜色各异的祥云七扭八歪挂在树梢,一眼便知,是东皇手底下那几个妖神又齐刷刷列阵到场。
  人还未至,冷嘲热讽先纷纷钻入耳中:“水族的终极梦想是什么?浪啊!一浪高过一浪。这下浪大发了,把自己拍里头了吧?一世英名啊,毁得干净,落个这等结局,啧啧。”
  “白泽君,咱们要是把他带回昆仑墟,云梦泽那个龙宫宝库……”
  “甭惦记,瞧见没,现摆着的例子,其实钱多了,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能这么想,说明你还不够有钱。”
  我翩然落地,挥挥衣袖把那几团彩云打散。不够有钱的鸟人毕方人穷气短,脸色便不大好看:“棠君上神这是何意?这就是涂山的待客之道?”
  “有请而来的才叫客。本上神对不速之客,向来待的就是这个道。几朵破云好没眼色,挂得忒不是地方,挡了我涂山的风水。怎么,有意见?有也憋着,不用让我知道。”
  毕方面孔僵硬,动了动脖子,终究没敢再回嘴,将翅膀拍得啪啪乱响。
  做上神就是这点好,不用再谨小慎微顾虑旁人脸色,偶尔使个性子,一干闲杂人等不想接也得接着。
  白泽咳嗽一声,似笑非笑斜眼看我,但他开口时,说出的却是异常和蔼的话语:“这位就是之前同龙王一道下凡历劫的涂山帝姬?果然一朝飞升,今非昔比。”
  哥哥冷着脸,在一块大青石后头对我招招手:“妹子,过来。”
  我屏住呼吸,紧紧咬牙,不知不觉举步迟缓,朝巨大的青石边挪去。
  有男子斜倚青石,白衣拖曳在地,周遭方寸之内,遍地枯草凋零。
  那双肩仍旧清瘦单薄,如一抹虚浮侧影,一动不动望向虚无之处。寒冬的山风瑟瑟包围着我,四下再无别的声音。
  我忽然不敢靠近,小心地唤了声:“临渊。”
  白衣褶痕如水,波澜不惊。或许是北风太嘈杂,遮盖了我细如蚊吟的声音,他没有听见。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泥塑木雕般的身影面前,蹲下。
  映入眼前的,是张空洞、木然的脸。一双不可见底的深眸,直映着天边流云舒展,毫无半点波纹。无悲无喜,无情无绪。指节苍白的手中,还紧握着一个玉瓶。
  我顺着他专注的方向望了一眼,前方只是块阴沉沉寡白的云天,什么也没有。
  “……他,他怎么了?”
  哥哥掉过头,似是不忍再看:“把他从黄泉海捞上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
  老白泽捧着从不离身的书简踱上前来,字斟句酌将前事挑拣着讲述了一遍,我才终于弄明白,这三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临渊手中紧扣不放的,是这天地间最后仅存的一瓢妙方泉水。
  妙方境灵泉,能度魂魄逆越劫波,逃脱死门,不入寂灭。也是唯一能让千葵从长眠中醒来的药引。
  他终于还是践了约。
  太虚黄泉,划出阴阳交界。肉体凡胎一旦越过,即形销骨毁。生魂跨入,转瞬便成死灵。无论神仙还是妖魔,想要潜下黄泉海,都必须显出本相,卸去一身修为。
  他为了去寻那妙方境,汲取灵泉,重伤之下勉力强撑,击退无数凶灵魑魅,才终于能够靠近灵泉。
  临渊曾和我说过,黄泉海恰是西海的门户之境。
  这样大的动静,瞒不过西海守卫。
  琰融的爱妾夜来偷出龙宫秘药“醉生梦”,欲趁乱将虚弱的白龙擒获在手,却被琰融发现,恼她心有二志,或许爆发争执,推搡之中,竟失手将一整瓶“醉生梦”,全部倒入黄泉海。
  “醉生梦”,传闻中的水族秘药,饮下一滴便可消解万古忧愁,两滴则忘尽前尘,三滴神志全失,虽生犹死。夜来倒下去了满满一瓶。
  而化作龙形的临渊,正深潜在黄泉海底,无处可避。身中醉生梦之毒,神识骤然涣散,再不复清醒。没有人知道他在水底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只是猜测,龙形在摆尾挣扎之时,不慎扫得泉眼坍塌尽毁。鸿蒙始判太初,就与天地共存的这汪灵泉,行将枯竭。
  天界为之震惊。东皇大怒,下令彻查始终。
  琰融百般辩白,当时场面混乱,实在记不大清。与鲛女的攀扯,约莫在推与未推之间。夜来则将全部过错抛给琰融,自称失的那回手,在滑与未滑之间。
  然泉眼终是坍了。
  天族诸神揣摩东皇脸色,不约而同将这滔天重罪扔到失去灵识的临渊身上。
  天极帝星出阴山。他不会放过他。
  天倾地陷,黄泉水竭,混沌重临。
  我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
  白泽说,南海龙君冒死潜入黄泉海,花了三个日夜才把重伤垂死的白龙寻回。
  可那时,他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虽然睁着眼睛,却仿佛陷入最深沉的梦境,麻木不知人事。
  给他包扎伤口,他浑浑噩噩,既不知配合,也不知拒绝。没有欢喜,没有悲伤,再没有正眼看过一个人。只是紧紧攥着手里的玉瓶,谁也掰不开,取不走。
  南君苍凛挺身而出,与天族交涉,将这戴罪之身接回南海,不惜修为替他过血逼毒,可无论耗费多少力气,皆如泥牛入海,半点回音也无。
  三个月后,他口里含糊不清吐出两个字:“幼棠。”从此又再无一丝声息。
  眼看东皇给的最后期限已到,苍凛无法可施,只得传讯与哥哥,将临渊带来涂山。说的是,若能把这拼死取回的灵泉交还给念而不忘的人,也算了却他最后一桩心愿。
  幼棠。幼棠。他忘了一切,连自己也不再认得,却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握住他的手,轻贴上自己的面颊:“是我,我是幼棠,我来了。”
  他很顺从,任由摆布,仿佛可以这么安静地枯坐上一生一世。
  他只是记得那个名字,已不再认得我。无论跟他说什么,他全然不知,木雕似的直视前方。
  我浑身力气流失殆尽,慢慢地蜷膝跌坐在他腿边。
  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呢?
  满山青帐里,万千宝轮之中,男子素手轻挥,祭出观沧海,扬起俊美无双的脸庞,含笑说:“你可以叫本座龙君,也可以称临渊上神。”
  是这一世的初遇。
  为替我担下千年雷劫,他出尽百宝,放贷耍赖,厚着脸皮硬要将我诓去东海:“跟着龙君混,谈笑有豪情,红颜不薄命。”
  龙宫灯火阑珊尽处,也曾执手温柔允承:“你放心。妙方境一诺,言出则必行。”
  人人说东君脾性难以捉摸,战名横扫八荒,何等疏狂睥睨。我却见过他眉目含情,软语求娶:“答应我,好不好?”
  对他的爱,像一盏孤渺青灯,伸手触碰,会烫;放手退却,会冷。
  言笑晏晏,历历在目。一股辛酸热辣直冲眼眶,直欲迸出血来。
  白泽等一干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上前催促。
  “把那玉瓶取走,人快些交出来吧。托赖南海龙君作保,才能将他带来一趟,也别让苍凛君难做。我等赶着回昆仑墟复命,实在耽搁不起。”
  临渊依旧沉默,不知我在为他哭泣。
  可哭泣没有用。我站起身,重新握紧手中长剑。凡世富春江畔,我劈手从临渊掌中夺下的那柄青锋。他守了我那么久,如今,换我来保护他。
  “要把他带走,需先问过我手中这把剑。”
  重楼说得无错,我身上既有仙脉,亦有魔骨,天地之间举世无双,如今又承了上神品阶,真要动起手来,十个白泽也讨不了多少便宜。
  可哥哥跨步横栏在当中,语气不留一丝商量余地:“你要为了他,把涂山卷进谋反的麻烦里?”
  我浑身颤抖起来。他沉声又问:“东皇手下可调之将,远不止这十大妖神,你自问能打多少?”
  满腔战意,骤然如沸水浇入冰雪。
  长剑哐啷落地。
  “那我便随他同上昆仑墟吧。也不是没去领过罪,不是吗?”
  我轻轻把玉瓶从临渊手中取出,交到哥哥手上。回身将那木无知觉的身体揽入怀中,他微带潮湿的黑发间,有熟悉的清冽水泽气息。就这么一动不动,好似造化从来不曾将他夺走。
  “玉谱为证,天地载册,无论生死,我都是他许嫁之妻。纵有天大的罪过又如何,两人同担,总好过一个。”
  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得回一个没有糟糕到底的结果。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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