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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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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端详了她一会儿,说:“妈,你好像瘦了。”
  “不关你的事,少跟我来这套!快滚!”
  我直截了当道:“我跟孟潜声分开了。”
  她顿时收声,仿佛被鸡蛋噎住了,我提着大箱子绕过她走进家门。她回过味,关上门跟在我身后,仍不罢休:“我当时怎么说的?搞这种下三滥的事儿,不可能有好结果的,你看是不是?孟潜声那么精的人,能让你占到便宜?我看你就是在外面吃了大亏,现在知道锅是铁打的了。”
  我说:“我分都分开了,你就不能不说了吗?”
  “我为什么不说?还不是你不听劝,现在你还可以走回头路,不让你长记性,万一以后出更大的事儿怎么办?我跟你爸就你这么一个,你出了事情,你让我们怎么办?现在你吃了亏还能回家,再过几十年,我跟你爸死了,我看你回哪儿!”
  我不答腔,把东西搬进自己卧室。大床上盖着防尘罩,地板和家具都很干净,桌上的摆件都收到了玻璃柜里,书在架子上码得整整齐齐,连窗台上都没有灰尘。
  我这才觉出累,一屁股倒在沙发上。我妈跟上楼,倚在门口,嘴里的橙子嚼得咂咂有声:“你倒是个少爷命,会享受得很,想回来就回来,脾气上来说走就走。跟着外人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家也不要了,我看你真是脑子被门挤了!别以为回来就好了,你这鬼德行不改,看你爸回来不收拾你。”
  “妈你别说了,我累得很。”我拉开床上的防尘罩,衣服还没换,就往上一躺。
  “床单都没换就睡,也不知道在外面过成什么样子!”她拉开衣柜,取出叠得四四方方的三件套,扔在我身上,“滚起来换,我才不会帮你。”
  换好新的床单枕套,我反锁上门,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晚上下楼吃饭,我爸坐在饭厅,眼风一扫,当先冷笑了一声。我喊了声“爸”,他并不搭理,径自吃饭。
  夜里我很早就上了床,坐在被窝里看书,快到十点钟的时候,孟潜声来了电话,问我吃药没有,又问我父母有没有为难,我照实说了,他温声应道:“那就好。”
  我“嗯”了一声,两头同时沉默下来。
  等了又等,谁都没有先开口再见,疑心电话早已断了,拿来一看,通话时间分明还懒洋洋地印在屏幕上。
  “孟潜声。”我叫了他一声。
  “我在这儿。”他立刻答应,“怎么了?”
  我用被子把自己裹紧,耳朵紧紧贴在听筒上,反复吸了好几口气,最后说:“没什么,挂了吧。”
  他没有挂,默然良久,叹息似的说:“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说,“挂了吧,我想睡了。晚安。”
  “晚安。”他说。
  我原本就没打算瞒着我爸妈,药扔在书桌上,病例和诊断单之类的纸件收在一个文件袋里,每天在家看看书,在楼下的小院子里拨花弄草。从我踏进家门,我妈的嘴就没消停过,仿佛将这两年积攒的怨气一口气倒给我看。我大多沉默以对,偶尔还能在其中感到一丝久违的亲切。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生气的。这世上一边骂我一边又伺候我的,除了孟潜声和我爸妈,恐怕再也找不出第四个了。
  下午我歪在客厅沙发上看《金锁记》,我妈尖叫着从楼上一路奔下来,我一抬眼,她几乎跳起来压在我头上,我坐着一动不动,她在半步之外猛然刹住,紧接着“啪嗒”“啪嗒”几声,一堆药盒子飞进我怀里。
  “你在吃什么药?什么病?”
  我坐起来,将药拢到一堆:“精神病。”一指她手上的文件袋,“病历和诊断单在里面。”
  她色变了。
  我冷淡地望着她,心里一瞬间掠过恶毒的快意。
  她胸脯剧烈起伏了几个来回,挤出来的声音像用刮片刀剃过,滑溜溜的捏不住:“不可能!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病?我看你正常得很,别在那儿听风就是雨,这些药吃了是要变傻子的,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是精神病?孟潜声让你去看的是不是?我看他才有毛病!太坏了这个人。你绝对不要再乱吃了,听到没有?”
  我淡淡道:“你不信就算了吧。”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一整个下午,她都拿着我的病历在客厅里坐着,我待在卧室里看电影,片尾字幕已经滚动出来了,我还不知道讲了什么故事。水喝完了,口渴得厉害,我不得不起来去楼下倒水。
  我妈还坐在沙发上,背朝着楼梯,没发觉我下来了,仍旧垂着脑袋。下到最后两级台阶,她忽然响亮地抽了下鼻子,像极了动物的响鼻,一只手在脸上擦动,仿佛在给自己按摩。我被这古怪的举动弄得怔住了,第一时间想起许多荒诞的怪奇电影,等这些纷杂的画面从混混沌沌的脑子里潮水般退去,思路逐渐清晰,我才惊觉她是在哭。
  我顿时手足无措,第一个念头居然是躲回房间。
  她稍微一撇头,余光瞄见我,立刻飞快地转回去,只留一个遮挡严实的背影,双肩耸动,偌大的客厅里挤满了鼻涕的浊声。我呆站一会儿,给杯子倒满水,上楼去了。
  我爸出差,家里很是清静了几天。我烦闷了,一个人出去转,我妈仔细盘问了我去哪里,在哪里吃饭,几点回来,又检查了我包里的公交卡,钱包,钥匙,手机等等,这才惴惴不安地站在门口,盯着我换鞋出门,那架势仿佛我就要一去不返了。
  年关将近,路上景象萧条。我坐着公交车满城乱转,睡意朦胧间听到熟悉的报站,心里一紧,清醒过来,发现已经到了高中门口。我拿纸巾擦掉玻璃上一片雾,朝外看,已经放寒假了,学校对面的一排商铺都静悄悄的,汽车向前驶去,我记得街口有一家广东人开的馆子,原来我和孟潜声总去那家吃炒河粉,他家生意好得不得了。我凑近向窗外看去,记忆里那块红中带灰的招牌却迟迟没有出现,本应挂着它的地方被一块荧光招牌取而代之,“奶茶”两个字在晦暗的天气里放射出慑人的白光。
  打开家门,我立刻察觉到气氛不同寻常。
  我爸坐在正中的沙发上,我妈坐在旁边,电视机关掉了,待机的红灯还亮着,两人脸上的肌肉如出一辙的僵硬,不约而同朝我看来。
  我爸说:“过来坐。”
  我在另一张单座沙发上坐下,低头看见我的病历资料摆在茶几上。
  “你吃药半年多了?”
  “嗯。”
  “你还真沉得住气,这么大的事儿不跟我们说,哪天死在外面了,我们都不知道!”
  我不作声,我妈挥舞了一下手,打断他:“你乱说什么,说话脑子都不过。”
  他瞥了她一眼,又看向我:“工作呢?”
  “辞了。”
  “钱呢?”
  我不明白他想问什么,心里默了一下数,老实应道:“有三万。”
  他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手按在膝盖上:“你打算过以后怎么办吗?”
  我答不出。
  他嗤笑一声:“看我干什么?准备在家里坐着玩儿,等我养你?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昏头昏脑的,爸妈就是拿给你随便撒气的?你自己在外面搞些污七糟八的事情,现在不好了,想到回家了,早干什么去了!”
  我妈说:“过都过了,你还说这些废话干什么?”对我道,“你不要一天到晚东想西想的,哪有这么多病,我们那会儿怎么没听说过?都是现代的人想出来的,什么都叫病,还不是为了挣钱。你别乱吃西药,副作用大得很,没毛病都吃出毛病了。”
  我说:“过完年我就去找工作。”
  “不用跟我汇报,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反正别来找我。”我爸往后一靠,摆出结束谈话的架势。我跟他谈话永远不超过半个钟头。
  我把桌上的纸张都收走,回到自己房间,房门虚掩着,传来楼梯下两人交谈的声音。吃了药我总是很困,躺在床上不一会就迷迷糊糊的,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耳边传来争执声,我以为自己又幻听了,一个激灵惊醒,原来是他们在客厅里吵架。
  我妈的声音时高时低:“……他明明正常得很,你偏说他有病,非要你儿子有个什么不好,你才高兴?我看你才有病!”
  “你懂什么?精神病多得很,你是没见过……”
  “你当然懂得多,你姐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神经病!你儿子要是真的有病,也是遗传你们家,你们家就没一个好东西!”
  我关紧了房门。
  这天回到家,进门就是一大股中药味。我爸还没回来,我妈一个人在厨房,我问:“熬什么药呢?”
  她正好关火:“给你熬的。”
  我皱起眉:“给我熬的什么?”
  “安神助眠的。你不是说失眠吗?我专门找老中医看的,别老吃那些西药,副作用大,伤身体,长期吃有依赖,不行。你晚上吃的那个,我特地去问了,人家说长期吃智力受损,脑子要坏的。你也是,自己的身体都不知道爱惜。”
  我说:“不用了,我觉得我吃的挺好的。”
  “好个屁。今晚上喝的药给你晾好了,你喝完了再去刷牙。”
  “我不想吃中药。”
  “我是你妈,妈的话你都不听?难道我还会害你?你看你又不听劝,当时你走的时候也是,结果呢?……”
  我端起那碗药一饮而尽,喝得太急,有点想吐,把空碗放在水龙头底下冲干净,我才说:“好了吧?”
  “你什么口气,又不是给我喝的,还不是为了你好,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丢下她,自顾自洗澡刷牙去了。
  临睡前,我拉开抽屉,发现晚上吃的喹硫平不见了,立刻下楼找她:“我药呢?”
  她莫名其妙:“不是说了吃中药,不吃西药了吗?”
  上次停药后的经历从脑子里疯涌出来,我心有余悸,憋出一身汗,急道:“那药不能随便停,你扔了?”
  “什么药停不得,又不是吸毒!”她怒道,“不吃你要死?我还不信了。你少在这儿吼我,没大没小的!”
  第二天我去医院挂号,医生给我换了别的药。我挺抗拒换药的,每次换新药,头两周总能被副作用磨掉半条命,我可不想年三十晚上抱着马桶过。
  为此我妈跟我大吵一架,她一怒之下,把中药全泼到了院子的月季丛里。
  大年二十九这天,小姨毫无预兆地登门,刚好和我撞个正着。我立刻想到当初她女儿肖梅告诉我妈我和孟潜声的事情,她肯定也一清二楚。显然她也想到这层,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扭曲了,半天才重新组合成一个灿烂的笑容:“嗨呀,小君回来啦!瘦了这么多,工作很忙吧?”
  我妈的脸色难看起来,我打过招呼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期间她一直攥着个苹果目送我,我恍惚以为自己变成了甲虫格里高利。年三十我妈娘家要团年,她原本没打算带我去丢人现眼,但是被小姨抓个正着,也就不好不去了。
  年三十我还在适应新药,一直头晕,而且极度口渴。饭店里坐了两个钟头,虚汗已经把背上的衣服打湿了,耳朵里还听着我妈笑意盎然地解释说我前两年工作太忙,所以没跟家里人吃团圆饭。
  想必我离经叛道搞同性恋的事情已经举家皆知,大家见到我出现,面上的笑容都同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用一种玩味的眼光打量我,使我觉得自己是一丝不挂地站在什么滑稽猎奇趣味的展览台上。
  舅舅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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