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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邦暴力团全集 精校版-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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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得福看那弹头嵌入之势,自然先想到这排列与“海底”秘本中的茶阵列杯图样略似。在茶阵之中,五杯之茶也称得上变化多端了。若成四外一内的“梅花郎”,则中间那一杯绝不可饮。若成一直排的“五祖君”,则一杯也不可饮;非饮不可的话,须先注回壶中,重新斟上,这叫“崇祯帝尚在五祖君之上”。上三下二式叫“五虎下西村”,只上排中间那杯可饮。至于左三右二,在正统茶阵中并无此式,只于烟茶并举时才有。面对这一式,饮者须持左三杯中最下方,也就是最靠近自己的那一杯,先移至右二杯的上方,也就是靠近主人的那一边,然后念诗一首:反斗穷原盖旧昔/清人强占我京畿/复回天下尊师顺/明月中兴起义时。如此才能再饮。
万得福在脑中翻来覆去将这五杯茶的各首诗句都想过一遍,发觉没有一首适用来说明或暗示万老爷子垂危之际的心境体会。偏在此刻,晨曦又微微绽得亮了些,波光斜映,将这几个弹孔的侧边拉出了长短较为分明的阴影。
在这波光掩映之下,亭中梁上的五个长短不一的弹孔居然形成了一个残缺不全的字。左边的三个由上而下依序是一圆、一圆、一斜长,形成个三点水的笔画;右边的两个由上而下则是一点一横,形成个主或高字的最初两笔。旁人看这残字或则不明白,万得福看个仔细,知道它在一般人使用的正经字和帮会人使用的省笔字之间。再循线往下周折思索两回,忽然像是明白了,忽然又像是糊涂了——但看他两道刀眉乍展乍蹙,竟在似明白、似不明白之间。
原来从天地会起事伊始,至串联起大江南北、远届关外塞上,可以说凡有井水处,即有会党帮派角色。有的是马贼、有的狗盗、有的不过是鼠窃宵小。然而也有豪客之上的人物。即使只是拥有一股小小势力者,却也鼓舞了壮志雄心,想要附会在反清复明、驱虏兴华的汉族大义之旗下,是以“清”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月字,“明”字隐写成三点水加一日字,“天”字隐写成左青右气字样,“地”字隐写成左黑右气字样,会党的“会”字则隐写成上山下乃的怪形状。也有人不论什么字都给添上个三点水的偏旁,以示在帮切口。地方官吏拿住人犯,自凡与帮会有关,却又苦无实证者,常刻意给那人犯的名字上添一个三点水的偏旁,再着令人犯画押,这就简直地成了栽诬罗织。可也有闻知这种不平之事的光棍刻意把自己的名字甚至姓氏的旁边加上三点水,故作逸兴壮飞、豪气干云之态。就有这么一个叫张朝京的上海小刀会门徒,也给自己的姓名加了三点水,成了涨潮,一时传为笑话。
三点水可解为天地会奉明朱洪武正朔,自称洪英、号为洪门的一个缩写。自天地会与其他各地会党逐渐融汇合流之后,连漕帮都受了影响。有一个后来的说法就是:就连漕帮三宗之一的杭州潘庵创建人潘清的本名就不叫潘清,而是潘庆。是以潘庵又称庆帮。可是三点水毕竟酿成风潮,潘庆便给改成了潘清,庆帮便给改成了清帮。
万得福看这三点水十分眼熟,可右边这个“亠”就不很寻常了。在汗牛充栋的会党材料里面,只有一则同这个字首有关。它出自“海底”老本子里的“禀进辞”。禀字头上戴的正是这个“亠”。
话说当年天地会五祖——长房蔡德兴、二房方大洪、三房马超兴、四房胡德帝和五房李识开——开木杨大会,大放洪门,广结天下豪杰。忽有自称“高溪天佑洪”带领新丁来投军吃粮,请门上将军大人为之通禀上主教师。手本呈上去,上主(也就是五祖之上的万云龙大哥)道:“盘古以来至今并无人姓天,因何有姓天之人?还不快把真名真姓说出?若有半句讹言,赶出辕门,定斩不饶!”
这自称天佑洪的才说:“我非别人,乃系明朝崇祯皇帝驾下之臣姓王名承恩。当年奸贼叛乱,要夺我主江山,把我君臣二人赶出皇城脚下。君臣二人在阵中冲散。先皇走到梅山脚处,见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料难逃脱,只得自缢身亡。”稍后这王承恩也来到梅山脚下,见主亡身,料这锦绣江山必为蛮夷所得,是以自将身上罗带解下,悬在崇祯脚上,也吊死了。
老实说,王承恩一片忠心赤胆,只欲随侍崇祯归西,寸步不离,这才以崇祯的双脚为梁,悬带其上。这是殉之地上、扈之地下。随后,忠魂烈魄跟着来到太庙之中,原只望寻个护驾之职、安身之处。谁知道崇祯不见他还好,一见他便破口大骂,说他是不忠不义之臣,居然敢以主之身、帝之躯为梁而悬之——这叫“死后加刑”,其罪尤过于毁尸。众忠良之臣的魂魄听到这里,益发恼怒愤懑,把对李闯的狠劲怨气都发在这王承恩身上了。故此忠魂飘泊在庙外、烈魄回荡于空中,全无个依傍附着之所。
一日忽然望见云端来了个紫面绿睛髯凸额的老僧,知是达摩祖师出外游玩,便连忙上前跪拜翻滚,将冤情诉过。达摩老祖悯其遭际,遂将之收入葫芦之中,赐铁板草鞋一对,以稳固这魂魄的根足,免得游移飘荡。又封之姓天,命名佑洪,差其前往洪门木杨大会投效。这便是天佑洪求见五祖和万云龙大哥的一段情由,也是“禀进辞”的来历。日后各地会党徒众都要修习这个典故。至于万老爷子却曾经同万得福说过一段话,表示对王承恩这典故的兴趣和感慨。万得福不甚记得其言语字句,只依稀解其大意,说的是崇祯之昏聩庸懦,死后亦然。而王承恩不过仗着一点奴性侍主,却不知这奴忠充其量只是让愚顽不灵的信徒死不瞑目而已;而愚顽不灵的信徒也只能拱拥一个益加愚顽不灵的主子。如此循环不息、越演越烈,便要酿出巨灾惨祸,虽亡国亦不足惜了。
可是,落在万老爷子自己临终之际,这王承恩的典故又该作何解呢?倘使万老爷子以王承恩自况,则在他之上必然还有一个崇祯。倘使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则在他之下必然还有一个王承恩。那么,到底上面那一位会是什么人?而下面那一位又会是什么人?
偏是这么不上不下、忽上忽下地想着,万得福的脑瓜子里却一而再、再而三、再三再四地交替闪烁着两张脸孔:一个是普天之下仅有的一个位在万老爷子之上的人,那便是此时政府皆称“今上”、帮会中人敬呼“老头子”的领袖。另一个则是老漕帮祖宗家门即刻便要接班上香、继承大统的小爷万熙。可这两个人物怎么会是杀害万老爷子的元凶大恶呢?
试想:“老头子”虽较万老爷子略长几岁,论帮中辈分却在其下。当年“老头子”官拜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之职的时候,曾经取道上海,特别投帖来见万老爷子,所执的是弟子之礼。万老爷子感其念旧尊师之意,却唯恐他名满世界、功在家国,难免生出些“卧榻之侧岂容酣眠”的雄猜之心,所以开正门、走大路、焚高烛、燃香鸣炮相迎,在谈笑间故意将投帖撕毁,掷之于香炉之中。随即,万老爷子还让出上座,请“老头子”移驾居了首位,自己先撩袍拜倒,行了个顶礼,道:“方才容大元帅执礼叩进,是替祖宗家受大元帅一拜。可如今大元帅不只是方面上的人物,更是举国仰赖的尊长;这国自是在家之上,也必然在帮之上。为免日后尊卑易位、高下不分,万某今日擅自作主,恭送大元帅出祖宗家门。从此大元帅殆与漕帮子弟无涉。这样的话,大元帅做起大事情来也才不至于掣肘绊脚、前后碍的。这个么——还请大元帅谅察俯允为是。”
这一席话讲得可以说是面面俱到了。从表面上看,万老爷子将“老头子”免了帮中名分,确有几分斥逐之意。但是一口一声大元帅,行的又是君臣大礼,且其用意,正在为对方松绑解套,卸去会党的包袱;可谓放虎归山、纵狮入林,是个任他龙游四海、鹏抟九霄的手段。可当时的“老头子”的确如万老爷子所料,极具雄猜之心。他不慌不忙地拱手一揖,缓声应道:“方今抗战军兴,国家多事,所缺的就是人力。我今日前来拜访,可不是为了图一个自身清静便宜。毕竟为国为民,还有千钧万担的包袱扛在我肩上,老爷子明察,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此言一出,香堂上的众人一时会意不过来,都愣住了。倒是万老爷子神闲气定地接道:“大元帅不必忧虑。方今国是除了人力短缺之外,其实还有物力短缺亦不能令大元帅放心惬意。这,我都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万老爷子微一颔首,对面堂下尊师堂一名执事立刻手捧一只包裹红绒镶金的尺方木盒,快步趋前,双手举盒过顶,右膝下跪,左腿高踞,正欺身在首位之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万老爷子接着说道:“这里头是张银洋百万的票子,略为大元帅薄置粮秣。日后倘有所需,尽管传令下来,小帮敢不应命?千万不必屈驾莅临了。至于这人力方面么,我已经知会帮中各舵旗堂口,从速调遣精壮干练的人丁应募,唯大元帅的符节是从。总之驱逐日寇是民族义举,万某当然要沥胆披肝、赴汤蹈火的便是。”
从容数语之间,身为大元帅的“老头子”总算放下了一百二十个心,随后闲话些家常,也就告辞回营,不在话下了。
这是“老头子”和万老爷子息交又同时订交的一次盛会。帮中异史氏有诗证之曰:“锦江常碧蒋山青/元戎下马问道情/揖张义胆随旗祭/笑剖丹心载酒行/百万豪银何快意/八千壮勇岂零丁/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老头子”于万老爷子升天之后未满十年而心脏病发,遽尔谢世。死后有近侍之臣秦孝仪者为制颂歌,中有“锦水常碧/蒋山常青”之语,疑即自此诗之中夺句而来。这是后话,不烦先说了。
且叙这万得福从“禀进辞”的故事揣摩到“老头子”身上,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先前帮中异史氏的诗证末二句所言“孤灯坐看横塘晚/黯淡功名举目清”,正是指万老爷子在台下幕后输银募兵、却绝不肯居功于台上幕前,其实全出于一片无关乎俗世荣华的忠心义胆。可非但那“老头子”信不过这忠心义胆,且他多年来无时无刻不顾忌着万老爷子的威望、本事,疑惧着万老爷子是否容有僭越大位之一日。以此比之于晚明末叶的崇祯之于王承恩竟有“死后加刑”之疑,是有几分道理的。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万老爷子生前爱说笑俚戏,其诙谐嘲谑,常是拿自己寻开心的多,拿旁人闹玩笑的少。既然他能写下“泯恩仇”的遗训,就表示留书、留字所示之意不在缉凶捕恶。这样说来,万老爷子以崇祯自况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质言之,他的用心似乎是,死便死矣,我这也是自败江山、自寻短见罢了。一旦作如此解,试问:那王承恩又该是什么人呢?
万得福之所以会把这王承恩想成万熙亦非无缘无故。此事发生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上旬中国抗日战争期间,史家称此役为淞沪会战。
设若简而要之地勾勒一下当时战区的攻守之势,可将上海外围圈成一颗瓜子儿,尖头朝西南。国府军队之防线即是这瓜子大头的一面朝西北延伸,最外侧是为左翼,由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陈诚提调。陈军东边是第十九集团军薛岳总司令指挥,镇守施相公庙。自此由西往东,分别有霍揆章、王东原与廖磊三军长的部队,于京沪铁路北驻扎。这三个军可谓上海西、北两侧门户的禁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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