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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云-第1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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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峫,”那天江停在车里看着他,眼眶中似乎带着不明显的微光,轻轻说:“你必须学会接受。”
  严峫慢慢抽着烟,此刻在病房中,他终于明白了江停眼底那复杂而又不动声色的光芒是什么。
  ——那是怜悯。
  不是同情他刚刚经历了秦川的背叛,而是怜悯他一个三十多岁男人,却还抱着这样致命的天真。
  “我明白了,”严峫终于嘶哑地道,摁熄烟头站起身,“您安心养伤吧,我会配合省厅那几个傻……那几个‘调查组’的。”
  吕局点点头,为终于劝服他而松了口气。
  “江停的问题没说清楚之前,你暂时被排除在市局工作之外——别多心,这也是正常程序。严格照规定来的话你应该被暂时拘留,但你母亲……”吕局捂着嘴咳了一声:“毕竟爱子心切,于是就……暂时走了个特批……让你停职在家了。”
  吕局这话可算相当含蓄,但严峫能想象出曾翠翠女士手提金箍棒大闹天宫的场景。几年前这明明是他最心烦最唯恐避之不及的,现在却突然从心底里油然萌生出一丝感激和温暖。
  生了我这么一个既不省心也不孝顺的儿子,他们其实是不幸的吧——他突然想道。
  严峫压下伤感,最后向吕局点点头,转身要往病房外走。就在掉头那瞬间,香烟的白雾被散开,露出他曾经英俊逼人又桀骜不驯的侧脸,只见眼梢下不知何时已多了几道细细的纹路,像是岁月穿透肉体,在灵魂深处沉淀出的累累伤痕。
  “……严峫,”吕局突然从背后道。
  严峫站住了。
  “杨媚说她离得远,只看见恭州支队长齐思浩死了,但没看清是被谁枪杀的。”吕局沉沉的声音传来:“——你看清了吗?”
  严峫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可能是江停吧。”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他被砂纸磨砺过的声音响了起来,说:“当时太快了,其实我也……”
  顿了顿他又低声道:“应该是吧。”
  吕局沉默着点了点头,严峫推开门,仿佛逃避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从那天之后,就是无休无止的问话和审讯。
  元龙峡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出现过什么人,分别说了哪些话,逐字逐句都要复述出来,连最细微的语气和神态变化都不能放过。在这样高强度的密集审讯之下,要隐瞒或扭曲某件特定的事情是很困难的,海量的重复性叙述会让人思维混乱,从而出现破绽。
  那天赵副主任虽然是个急躁的新手,但后续前来的却都是审讯专家,他们的技巧比严峫这样长期一线的刑警还要系统化、理论化。在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头面前,哪怕露出一丁点破绽,都会成为全盘溃败的契机。
  “铆钉”闻劭就是黑桃K,这件事传回恭州,震动了整个西南公安系统。闻劭被社招进来那一年的所有相关人员全部被拿下,不久后传回消息,录用系统内的相关负责人被处理了整整一批。
  齐思浩联合恭州市公证处、有害废弃物销毁公司等相关人员,调包、偷窃、贩卖缉获毒品的重大犯罪事实被立案调查,案情很快水落石出。通过这些人的手流向社会的待销毒品有高纯度海洛因1。6公斤、甲基苯丙胺6。2公斤、另带有少量各类苯丙胺类衍生物,不论从性质还是社会危害来说都堪称重案。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还卖出了起码300g左右的“蓝金”,但因为公证处主任在恭州KTV葬身火海、齐思浩不明不白死在元龙峡,其他贩毒拆家也或早或晚都被灭口的关系,这种新型芬太尼化合物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难以追踪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轰动西南警方的事:三年前的1009塑料厂爆炸案被再次翻出,现任市长亲自牵头,专案组重立,准备进行全方位的审查和复勘。
  这次的专案组和三年前不同,他们雷厉风行,再无顾忌,不仅雅志园小区701室,连江停这个人的所有生平都被彻底揭开在了日光下,被人拿着放大镜逐字逐句地翻检。当年曾和草花A有联系的、被黑桃K买通过的,更是该查的查该抓的抓,一夜之间就有数个企业老总被拉下了马。
  但其实还不止,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贩毒集团还活跃着,这些被揭露出来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多、更深、更复杂的利益牵扯被掩盖在深水之下,在没有深喉的情况下,不知何时才能等到被曝光的那一天。
  ·
  不过这些都跟严峫没关系了。
  整整大半个月后,所有审讯宣告结束,他终于恢复了暂时的人身自由。
  他离开建宁还是初冬,回家那天却已入九。严父严母亲自来到医院门口接他,看见憔悴的儿子独自缓缓从大门出来,连一贯泼辣的曾翠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严峫没吭声,上前给了父母一人一个紧紧的拥抱。
  “回家吧。”曾翠用力拍拍严峫坚实的肩膀,说:“回家就好了。”
  很多年前她拍儿子的头顶就跟拍球似的轻松,现在却要探身,才能拍到严峫的肩头了。
  圣诞节快到了,湖滨小区大门口的盆栽上缠了一圈圈红绿彩灯,远远望去非常漂亮,每个单元楼道口都被物业挂了一个忍冬青花藤,还装饰着金色的铃铛。严峫从父母车上下来,独自进电梯登上顶层,开门的时候犹豫了片刻,还是对门锁按下了指纹。
  啪。
  橙黄灯光洒亮客厅,映在奶白色的大沙发上。
  窗外千里银河,万家灯火。厨房里咕噜咕噜煲着骨头汤,满屋子都蒸腾着鲜美的热气,在落地玻璃窗上泛起白雾;江停光脚倚靠在沙发上的枕头堆,抱着热腾腾的茶杯,从线上象棋中抬起头,微笑问:“怎么这么晚回来?”
  严峫静静站在门口。
  “汤都冷了,”江停抬脚点点厨房的方向,笑着吩咐:“洗手去盛饭,把料碟给我拿来。”
  厨房水龙头的哗哗声,碗筷勺碟的碰撞声,衣料摩擦和亲吻的细碎声响,都从虚空中一一响起。严峫听见自己的笑声从玄关一路传进厨房,他关上门,梦游般走到沙发前注视着茶几。
  江停说:“往碗里倒三勺酱油两勺醋,切点蒜蓉拌一会。我那碗你没加辣吧?”
  严峫张开口,嘴唇微微发抖。
  “严峫!”江停从沙发上翻了个身,向着厨房问,“听见了没!”
  “……”
  严峫看着沙发前的茶几,尾音带着奇怪的战栗,说:“……听见了。”
  唰然梦境褪去,犹如灰白的潮汐,将声色触觉都席卷带走。
  客厅里只有严峫一人孤零零站着,沙发空空荡荡,厨房昏暗安静,落地玻璃窗面冰冷清晰;他面前只有半杯残茶,早已凉得透了。
  他的十指深深插进头发里,掌心捂着眼睛,半晌才深吸一口气仰起头。
  那个人不在。
  那个曾经与他渡过耳鬓厮磨日日夜夜,为他信誓旦旦许下未来,最后在一系列诡谲惊变之后,用枪声划下句号的名叫江停的人。
  他已经离开了。
  严峫仿佛丧失了对寒冷和饥饿的感觉,他就像游魂一般按部就班地,脱下外套,换了拖鞋,走过家里每个房间,逐一开灯,然后又逐一关上。他仿佛在确认这座堡垒是安全的、独立的、与世隔绝的;就像空旷的壳包裹住自己,严丝合缝,八风不动,将外面千家万户的过节气氛与欢声笑语都牢牢抵御在寒风之外。
  然后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望着黑暗中缓缓飘荡的浮尘,不说话也不动。
  其实他应该感到很累,但却奇异般完全没有疲惫,只是从精神到肉体都进入了近乎于空白的,虚无的状态。
  灯火从窗外映照进来,光带从颧骨跨过高挺的鼻梁,他眼睛无意识地睁着,下半张脸都深深隐没在浓郁的黑暗里。
  十点半,墙上挂钟指针发出幽幽的绿光。
  该洗漱了。
  严峫向身侧伸出手,指尖却从空气中滑落,声音轻得仿佛是错觉:“晚安,江停。”
  然后他仿佛早已与黑夜融为一体的身影终于站起来,走进了浴室。
  ·
  唰拉——
  冷水冲刷洗脸池,旋即戛然而止。严峫眼眶鼻头发红,面无表情地站起身,从自动加热的不锈钢架上抽出洗脸巾,把满是水珠的脸深深埋在里面。
  水滴从他手肘蜿蜒而下,一滴滴打在大理石的流理台上。
  不管多么孤独,漫漫长夜总会降临。
  严峫在毛巾中吸了口气,抬眼望向镜中颓唐的自己。他就那么站了几秒,然后突然迟钝地感觉到什么,抽了抽鼻子,望向手里那条洗脸巾。
  “……?”
  严峫把毛巾又凑到鼻端前闻了闻,这次确定了不是错觉,布料沾水后分明有股极其浅淡、但仔细闻又有点刺鼻的……氯水气味。
  这么淡的气味搁其他人肯定是发现不了的,但严峫当这么多年刑警,跑制毒现场跑多了,对甲基苯丙胺还原过程中产生的氨、氯等气味特别敏感,哪怕一点点都足以勾起他的职业病,甚至在此刻魂不守舍的情况下也不例外。
  他把毛巾彻底打湿,又仔细闻了几下,内心陡然升起狐疑——不是那个味道,但非常类似,应该是……
  漂白剂?
  严峫转身走进厕所,从柜子里拿出那瓶家用次氯酸钠漂白剂晃了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感觉液面矮了半寸。
  但还是不对,这瓶漂白剂是专门清洗厕所马桶用的,怎么会沾在洗脸毛巾上?江停行事再出人意表也不可能好端端拿他的洗脸巾去刷马桶啊。
  严峫盯着手里这瓶漂白剂,猛地想起什么,心中突然微微一动。
  一般人看到次氯酸钠,只会想到漂白剂。但此刻就像冥冥中注定的那样,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丝线绕成逻辑链,将次氯酸钠与某个更专业、更敏感的行为联系在了一起。
  “也许……”他突然想,“也许有可能是……”
  严峫猛地起身,冲出厕所来到书房,连肩膀撞上了门框都毫无感觉。他打开抽屉翻了几下,找出放大镜,转身回到浴室,跪在流理台前的空地上,用放大镜沿瓷砖缝隙仔细观察,连每一个水泥颗粒都不放过,心脏在胸腔中怦怦直跳。
  只要能找到痕迹,哪怕只有一丁点痕迹,都能证实他脑中那个越来越疯狂的猜测——
  突然严峫的动作顿住了。
  他以一个非常扭曲的姿势跪趴在流理台侧面角落里,透过放大镜面,柜子和地砖的夹角处,缝隙中隐约显出一丝跟头发直径差不多细的暗红。
  ——那是血。
  严峫紧抿着嘴,心脏把咽喉挤得发痛,一开口就要从嘴里蹦出来。但这个时候他没有迟疑,攥着放大镜立刻退出浴室,找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同一时刻,建宁市中心,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随人群挤出电影院的韩小梅手机响了。
  “喂,严队!”韩小梅冲相亲男连连比划抱歉的口型,实则内心如释重负,只恨不能立刻飞回市局加班,连语气都充满了迎接工作的激情:“嗯嗯我在呢,没事没事,有什么吩咐您说,您尽管说!”
  电话里传来严峫压抑不住的喘息:“韩小梅,立刻给我从市局偷个勘验箱带来湖滨小区,你哥的命现就在你手上了。”
  韩小梅:“……”
  韩小梅的第一个反应是男性上司大半夜叫单身女下属上门去他家?!第二个反应才是卧了个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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