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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大秦帝国 第五部 铁血文明-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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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立即飘出一名轻纱侍女,又是迎客又是煮茶,厅中顿时温馨起来。李斯没有丝毫消遣心情,对少年道:“大店待客名堂多,你小哥给我都免了。我只要一案酒饭,一醉方休。”少年说声晓得了,站起身便轻步出厅去了。
片刻之间,少年领着两个侍女进来,利落地摆置好了食案,却是一案大菜一坛赵酒,四只大鼎热气蒸腾香气弥漫,分明样样精华。生计之心李斯素来精细,一打量皱起眉头道:“你小子别过头,我只有十金,还得一路开销。”少年咯咯一笑:“先生说笑了,原本说好不收分文的,先生只管吃喝舒适便是。”李斯恍然一笑:“既然如此,一起痛饮。”少年连忙摇手:“小可陪先生说话可以,吃喝不敢奉陪,这是商社规矩。”李斯不再说话,立即开吃,吧嗒呼噜咀嚼声大作,只消片刻,四只大鼎的鱼羊鸡鹿与一盘白面饼一扫而光。
“先生真猛士!好食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教你当半年河渠工,一样。”李斯一笑。
“河渠工?啊,先生是河渠吏!”
李斯连连摇头,一边擦拭去额头汗水,一边开始大饮赵酒。少年不再问话,只一爵一爵地给李斯斟酒。连饮九大爵,李斯黝黑干瘦的脸膛一片通红。少年笑说:“先生不能多饮了。”李斯拍案:“你个小子晓得甚,这是饭后酒,不怕!”少年笑说:“只怕先生明日晕路,不好走。”李斯哈哈一笑:“不走了!你小哥不要钱,我何不多住他几日?”少年咯咯直笑:“先生若是不走,不说不收钱,我商社还倒贴你钱!每日一金如何?”李斯大奇:“这是为何?”少年又笑:“我东主说了,秦国逐客,其实是逐贤逐钱,蠢之又蠢!被逐之客,凡来齐国商社者,一律奉为上宾!”
少年一言,李斯心头不禁一震。良久默然,李斯问店中可有秦国《逐客令》?少年连说有有有,转身出去便拿来一张羊皮纸,先生请看,这是咸阳令官署发下的,尚商坊每家一份。李斯接过摊在案头,却见这《逐客令》只有短短不到两百字:
逐客令
秦人兴国,唯秦人之力也。六国之客,窃秦而肥山东,坏秦而利六国。若嫪毐、蔡泽、吕不韦者,食秦之禄,乱秦之政,使秦蒙羞,诚可恶也!更有水工郑国,行韩国疲秦奸计,入秦与吕不韦合流,大兴浩浩河渠工程,耗秦民力,使秦疲弱,无力进兵,无力克旱,以致天怒人怨酿成大灾。是可忍,孰不可忍!唯六国之客心有不轨,行做间人,国法难容。是故,秦国决意驱逐山东之客。自逐客令发之日,外邦士商并在秦任官之山东人士,限旬日内离开秦国。否则,一律以间人论罪。
“睡觉!”李斯突然烦躁,甩开羊皮纸躺倒在了地毡上。
少年却笑了:“客官大哥,闷酒闷睡准伤身。教小可说,不如趁着月色在池中飘荡一时半时,回来再睡,管保你明日上路精神。”
“小子有理。”李斯翻身坐起,“走!”
少年咯咯笑着,扶着摇摇晃晃的李斯出门。门口肃立的老仆一见客人出来,立即大步走到池边吩咐:“轻舟预备,客官酒意游池。”但闻池中一声答应,船头两盏风灯当即亮起。老仆回身,少年扶着李斯已经到了岸边。李斯虽有酒意,借着月光却是看得清楚,这池堤用石条砌成,一道三尺宽的石梯直通水面,恰恰接住小船船头,比寻常的船桥可是要方便多了。李斯心下感叹,若不是可恶的逐客令,这齐国商社还真是个古风犹存值得常来玩味的好地方。李斯要推开少年独自下梯上船。少年却是一笑:“酒人不经高低,客官只跟我走。”说话间,少年驾着胳膊托住腰身,将李斯稳稳扶到了船头。两人堪堪站定,小船便悠悠荡开,平稳得教人没有丝毫觉察。
李斯随着少年手势在船头坐定,矇眬醉眼打量,只见这小船船头分外宽敞,几乎占了一半船身,船板明光锃亮,中间铺一方厚毡摆三张大案,三面围起一尺多高的板墙,分明一间舒适不过的露天小宴间,比秦王那乌篷快船还妙曼了几分。正在打量,一个侍女已经捧来了一只红木桶与三只大陶碗。李斯大笑一阵:“小哥好主意,老酒对明月,度咸阳最后一夜!”少年笑得可人:“只要客官大哥哥高兴,咸阳夜夜如此。”说话间,侍女已经将三只陶碗斟满。李斯再不说话,举起一碗汩汩大饮,一连串三碗下肚,直觉甘美沁凉清爽无比,仿佛一股秋风吹拂在五脏六腑之间,全身里外每个毛孔都舒坦得通透。
“好!这是甚酒?”
“这不是酒,是酒妹。”少年吃吃笑了。
“酒妹不是酒?甚话!”
“哎呀客官,酒妹是醒酒之酒。”
李斯大笑:“好啊!你小子怕老哥哥掉到水里淹死,只赶紧教我醒来是么?”
笑着笑着,李斯没了心劲声气,盯着粼粼水面一声长吁。此时小船正到湖心,夜半凉风掠过,在这连续赤日炎炎的闷热夜晚爽得人浑身一抖。李斯再也没有了酒意,船头临风伫立,一腔郁闷又在心头燃烧起来。连日事变迭生,莫名其妙被夺职驱逐,自己却始终没有机会看到那个《逐客令》。方才一看《逐客令》,发端虽然是郑国,却是上连嫪毐吕不韦,下涉所有山东人士,连蔡泽这个已经辞官归隐者都牵连了进来;举凡外邦人士,《逐客令》一体斥为奸佞,举凡六国之客,《逐客令》一体看作间人;更为荒诞者,凡在秦国做官的外邦人士,竟全部成了“食秦之禄,乱秦之政”!如此算去,被驱逐的外邦人士少说也有十几万。秦国疯了么?秦王疯了么?想起被“劫上”渭水快船的那一夜畅谈,李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英气勃发的年青秦王会做出如此荒诞的决断。然则,白纸黑字书令凿凿,这场风暴已经刮了起来,还能作何解释,只能看作天意了。
远看此事,李斯至少有一个最直接的评判——《逐客令》一发,秦国人才必然凋零,秦国强盛势头必然衰减,年青秦王的远大抱负则必然化为泡影。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毕竟是老秦人自家毁自家,你能奈何?最令李斯揪心的是,这个荒诞得无以复加的《逐客令》,将彻底铲除他刚刚生出的功业根苗,彻底埋葬他辉煌的梦想。放眼天下,当今能成大业者唯有秦国,任何一个名士,只有将自己的命运与秦国融为一体,才会有自己的璀璨,否则,只能是茫茫天宇飘泊无定的一颗流星。倏忽二三十年过去,自己的一生也就完结了。即便秦国再出一个英明君主,天下再出一个强大战国,自己也无可挽回地在灰蒙蒙的生涯中倒下了。人生苦短,上天给你的机遇只有这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这一次,真的完结了?
李斯一个激灵,猛然转过身来。
“小哥,船上有无笔墨?”
“有!还有上好的羊皮纸。”
“好!摆案。”
“先生大哥,船头有风无灯,要写字得进船舱。”
“那得看谁写。我写!月光尽够!”
“哎!我去拿。”
片刻之间,少年将一应文案家什摆置停当,对着底舱一声吩咐:“桨手听令:先生写字,湖心抛锚,稳定船身!”李斯连连摇手:“这点儿颠簸算甚?船照行不误,有风更好,走!”少年大是惊讶:“先生大哥,这般晃悠着,你能写字?”看着少年的眼神,李斯哈哈大笑:“老哥哥别无所能,只这写字难不倒我。马上都能写!船上算甚?尽管快船凉风!”少年哎地答应一声,立即兴奋地喊起来:“先生号令,快船凉风!起——”
话音落点,便闻桨声整齐开划,小船箭一般飞了出去。湖风扑面,白浪触手,教人分外的凉爽舒适。李斯肃然长跪案前,提起大笔略一思忖,笔锋便沉了下去。风摇摇,水滔滔,浪花时不时飞溅扑面。少年一手扶着船帮,一手压着羊皮纸边角,嘴里叨叨不断:“我说大哥,这船晃水溅的,没个人能写字,我看还是回书房,要不靠岸在茅亭下写也行……”李斯一声断喝:“给我闭嘴!只看着换纸!”少年惊讶噤声,连连点头。
李斯石雕一般岿然跪坐船头,任风鼓浪花扑面,一管大笔如铁犁插进泥土,结结实实行走着,黑枣般的大字一个个一行行撒落,不消片刻,一张两尺见方的羊皮纸眼看便要铺满。此时一片浪花哗地掠过船头,惊讶入神的少年恍然大悟,连忙站起就要换纸,不意脚下一个踉跄,恰恰跌在了李斯右胳膊上。少年大惊,跪地哭声连连叩头,脸色白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李斯回头不耐地呵斥一声:“我都没事,你哭兮兮个甚!快换纸!”少年长身凑过来一看,羊皮纸上的字迹果然个个清晰,竟没有一个墨疙瘩,不禁高兴得跳起来脆声喝了一彩,利落地换好一张羊皮纸,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着一尊天神。
月亮挂在了西边树梢,快船堪堪绕湖一周,李斯终于搁笔。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扑到李斯面前咚咚叩头。
李斯没了笑声,喟然一叹,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来。”
少年忙不迭答应一声,在船舱拿来一支铜管一匣封泥。李斯将两张羊皮纸卷好,装进铜管,又做了泥封,这才郑重其事地问少年:“小哥,能否帮我送出这件物事?在下毕生不忘小哥大德。”少年惶恐得红着脸便是一个响叩:“先生大哥只说,送到哪里?小可万死不辞!”李斯一字一顿:“送到咸阳令官署,亲交蒙恬将军,敢么?”少年顿时顽皮地一笑:“咸阳送信,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写字差,怕甚!大哥只等着,日内我给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没用。这,只是一桩心事罢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么?”
“对。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迟。”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阳熟得透透,你等我回来再走。”
小船正到岸边,少年飞身纵跃上岸,倏忽不见了身影。
六 振聋发聩的《谏逐客书》
嬴政昏昏病卧,直觉堕入云雾一般。
那一日,从蓝田大营飞车归来,一身泥土心绪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后平心静气地会见等候他的李斯,商议泾水河渠究竟是继续还是停工的事。嬴政确信,干练而有全局气度的李斯,会给他一个恰如其分的依据。想不到的是,王绾的消息,尤其是“间人疲秦”四个字,如同一支火把突然扔进了四处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发了。郑国是间人疲秦,对山东六国了如指掌的吕不韦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郑国是间人,还要委以河渠重任,吕不韦意欲何为!正是这电光石火的思绪联结,使他突然觉得吕不韦一党的势力仍然牢牢盘踞在秦国,仍然是压在他头上的一座大山;他们,在他的脚下已经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人瞎马地落入陷阱,这座大山再轰然压下,将他与秦国彻底埋葬!这个“他们”不是别人,正是吕不韦及其身边的山东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余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几乎是一阵飓风般刮进去的。当他一脸一身泥土汗污,手提长剑呼呼大喘着冲到王座前时,所有的元老大臣都惊得站了起来,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郑国间人,吕不韦可知!”
嬴政记得,他脱口冲出的第一句话是对着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当时似乎有些犹豫,打量着泥猴般的嬴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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