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筝歌-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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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挑了一日晚上,打算跟范文程好好聊聊。

    这晚入夜,待范文采睡着后,我才来到范文程的屋前。我知道他每日都睡得很晚,今日也是一样,里头还亮着烛火。他伏在案前,正在专注地读一份信。

    “文程,咱们好好聊一聊吧。”

    我跟我这个明朝的弟弟,十多年来,未曾与他敞开心扉地谈过。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赫图阿拉,如今局势和从前大不一样,我也该好好为范文程盘算一下。

    他把信收了起来,“姐姐,坐吧。”

    “文程,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我开门见山。

    他沉默了一会儿,苦闷地说了一句,“我不知道。”

    “你想降金吗?”

    “可我不能。”

    我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窸窣的火苗,却仍是黯了下去。

    “大哥抱病在身,你如今也无人可以依靠,我不能走。”

    “如果我在沈阳,成了拖累你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累赘,那我宁愿连夜就启程离开。”

    “我并非这个意思——唉,”他叹气,“总之,我不能走。”

    来硬的不行,我打算跟范文程讲道理,“你年方二十出头,正是大好的时候,以你的才华,你真的甘愿过流民一般的生活吗?四处逃亡,无家可归,食不果腹”

    “姐姐,你真的觉得沈阳不时便会开战吗?”

    他这么一问,我也开始有些开始怀疑,抚顺失陷后,大明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都在担心这战火烧到沈阳来。而至于金兵下一步的动作,我们却不得而知。

    “抚顺已失,这下一个城池,不就是沈阳了吗”

    范文程却若有所思道:“除了沈阳,恐怕还有另外一个重镇。”

    “是哪?”

    “清河堡。”

    清河堡!这个地方在沈阳和辽阳之间,西南距辽阳不过百里。我对“清河”二字略有耳闻,是在抚顺茶楼里听那评书先生提到的。清河虽然城小人稀,但城周四里,四面环山,势极狭隘,更是号称“天险”。

    范文程摊开地图,与我分析道:“清河与抚顺的相似之处在于,两城皆是兵家必争之地,且地理位置非常扼要。你看,清河北控宽奠,南枕辽阳,左近沈阳,右近瑷阳。抚顺是赫图阿拉向沈阳的必经之路,而清河则是赫图阿拉向辽阳的必经之路。我若是哈赤,便会绕过沈阳,先攻下清河堡。两座要垒到手,再深入辽阳和沈阳,乃是万全之策。”

    他分析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让我不禁倾向于他的看法。眼下明廷把重兵都放在沈阳、辽阳、甚至叶赫这些地方,却独独没有考虑过清河。这对金兵意图的错估之举,只怕又会让大明迎来一场败仗

    “所以,我还想留在沈阳,再多陪你和大哥一些日子。”

    我心生怜惜,范文程这个孩子,真的是可怜,父兄无法给他什么,如今还要靠他一人独自撑起整个范家。背负着仁义忠孝,如何能安安心心走他自己的路呢?

第88章 【自投罗求庇护】() 
杨镐到任辽东后,就先巡查辽东各重镇的守兵,申明纪律,单反畏战怯战者,一律军法处置。

    虽然眼下风声正紧,但范文程还是与皇太极保持着通信。

    抚顺失守后,皇太极的第一封信,范文程在看过了之后,便连同先前这三年所有的信件,一并交到了我手中。

    “你的答案,我已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至于他后来是如何知晓你在抚顺的,看看这些信吧。”

    我接过这厚厚的一叠书信,回到房中,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去细读每一封信。

    “天命二年岁末,三子洛博会殇

    天命三年年初,布占泰病入膏肓,客死叶赫

    正月行猎,路遇一汉生为强盗所劫,刀下救起,后搜刮其身,缴获随身药单中有一张字迹惊人相似遂请入城中,设宴款待得知她并未身死。到底何故,要欺瞒我?”

    洛博会死了殊兰唯一的儿子,体弱多斌,最终还是逃不过幼殇的命运。

    东哥客死蒙古不过一年,布占泰,这个末路英雄,也死在了叶赫。

    而他心中所言的汉生,据我推测,应该是宁完我吧。心中写他游历时被强盗所劫,皇太极在围猎时救下了他,搜刮了他随身之物,发现了他的药单里头,有一张是我的字迹。或许是我当日买药时留下的药单,于是他看到了我的字迹,又把宁完我带回了赫图阿拉去盘问,一定是问出了我在抚顺马市与他的交往。要不怎么说老天都觉得我俩可怜呢?这个世界上,竟有这般巧的事情。我不过和宁完我萍水相逢,那张药单也本是无意之举,竟然会这般曲折地到了皇太极那里,让他抓住这个线索追查,包括我在抚顺将军府上的事情,他多半也查得水落石出了。

    “抚顺一役,我必亲征。若父汗拿不准主意,我便会请命先攻抚顺,抚顺是我出入之处,必先取之。四月八日,马市大开,届时我会和五哥先行混入广宁,刺探军情,再派五十人扮作马商,分成五伙,入城为市,继之由我亲领五千兵马夜行至城下,里应外合,两面夹攻”

    我颤颤巍巍地搁下手里的信。抚顺是我出入之处,必先取之

    原来攻打抚顺之计谋,是他想出来的。他无论如何都要攻下抚顺,就是为了把我找出来吗?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未亡抚顺,抚顺却因我而遭受此劫

    皇太极,你这份深情,我如何能承受得起?

    我百感交集地打开了这最后的一封信,是他从抚顺回到赫图阿拉所写。

    “屠城一举,实不明智。

    一生所爱皇太极,你非要找到我不可吗?

    辽东只有这么大,你已经拿下一个抚顺了,还要我躲到哪儿去呢?

    ****

    六月,李如柏巡视沈阳。

    距离抚顺之役已过去了两个月,按照大金的出兵之快狠,定会趁热打铁,再攻一城。我亦知道,战事一天天近了。于是,迫不得已之下,我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一个能销声匿迹在这辽东的万全之策。

    我的存在,只会纷扰他的心思,左右他的决断,他既已知道我还活着,就不会放弃找我。我背负不了他的这份深情,更不愿背上“祸水”这个名号。所以我要离开沈阳,是为了让范文程安心降金也好,为了彻底躲开皇太极的视线也罢,我都不能再留在沈阳了。

    于是趁着李如柏巡视沈阳,我想出了一出自投罗网的独角戏。

    早就听闻这李如柏好酒色,那沈阳城的第一酒楼,他是一定会去坐坐的。探得李如柏的兵马入沈阳卫后,我便日复一日,早早地就打扮妥当,到酒楼去守株待兔。不过几日,果然等来了这位李总兵。这李如柏大驾光临,阵仗还不是一般的大,光随行就有十数个官兵。那酒楼里的舞姬也知道来了大主顾,所以莺莺燕燕,都打扮地格外招摇。

    老板娘自然是迎在最前头,谄媚道:“杨经略、李总兵大驾光临,我这小地方真是蓬荜生辉”

    杨经略?那个神宗钦点的兵部侍郎——杨镐吗?

    我坐在二楼,仔细打探着酒楼入口处的动静。糟糕,没想到李如柏不是一个人来的,还带着个二品的兵部侍郎。看来说杨镐跟李家交情颇深,并非空穴来风。我心里开始打退堂鼓,一个李如柏还好办,再来个杨镐,万一演砸了,我可收不了场。

    正心生怯意,又念及这李如柏驻守广宁,下次来沈阳不知会是何时,好不容易盼到他来了,因为一个杨镐,我就要重新盘算吗?

    不过多时,只见那一众人已经上了二楼雅座。我再瞻前顾后下去,只怕连这个难得的机会也错过了。于是我按照计划,假装醉酒,然后晃晃悠悠着身子,一头栽进李如柏怀里去。

    这一招看似是美人计,但其实我本意并非要献媚这个李总兵。而是我在赌,赌我这张所有人都说和六夫人极像的面容,能引起他的注意。毕竟当年,是他忤逆李如松将我救下的。虽然时隔多年,只怕他也难有什么深刻的印象了。

    装醉我没装过,但两眼一抹黑地瞎撞,我还是无师自通的。唯一没有计算好的,就是撞个满怀时的姿势。我本想着撞进他怀中去,谁知道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竟然步子一滑,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李如柏那一拨人都被我的举动给唬住了,我继续假装醉酒,磨蹭着爬起来,对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李总兵赔罪道:“失礼、失礼小女子失礼了。”

    搁近一看,那李如柏年近古稀,胡子花白,但却丝毫不减英姿,可见他年轻时应也是位翩翩公子吧。他身边的杨镐,也是位精气神十足的老头。

    李如柏眯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眼,我故意装作眼神躲闪地想要溜走,立马就被喝住。

    “慢着——”

    我心脏狂跳着,希望李如柏真的就这么上钩了。

    “你转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转过身,微一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李如柏果然是一诧,命令般地问道:“你姓甚名谁?”

    “小女范氏”

    未待我说出名讳,李如柏便先虎躯一震,瞪大了眼睛,一丝也不松懈地盯着我。

    我被他盯得有些发毛,幸亏他身边的杨镐打破僵局,问道:“李总兵,怎么了?”

    “杨大人先进去吧,我还有些事情未办。”李如柏虽然是对杨镐说道,眼睛却一刻也不曾离开我的身上。

    看来我的计策奏效了。李如柏的表情,分明是看到了故人时的惊诧难平。我既然告知他我姓范,那他心下肯定已猜到了,我就是当年他救下的那个六夫人遗孤。

    杨镐一头雾水,却也不愿扫兴,便领着一众人去了雅座。待杨镐走后,李如柏发声问:“姑娘可否移步一叙。”

    只要他愿意给我机会一叙,那我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

    于是我跟着李如柏进了另一间雅座,他连随从都未带,只身一人邀我入座。

    我才坐下不过半秒,他便开门见山:“你不请自来,到底所为何事?”

    看来我方才那些雕虫小技,真的是瞒不过这位李总兵的眼睛呐。在他面前,我确实是太嫩了,跟赫图阿拉城里的那些同龄的阿哥们打交道,我还能绰绰有余,但是一跟这些父亲辈的人说话,简直是什么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要不怎么古话说,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米还多呢。

    “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既然如此,我不如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在广宁觅得一个安身之处,眼下辽东战事正起,不知哪天就会打倒沈阳来。我不愿四处流离逃难。李总兵驻扎广宁,证明广宁重镇还是安全的,所以我想搬去广宁。”

    “哦?你觉得这沈阳不安全?”

    看来李如柏是想打算先试探我的底。也对,我这样怀有目的性地接近他,他肯定会有所防范。

    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抚顺失陷,这接下来不就是沈阳了吗?”

    李如柏不置可否,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来回打转,“十多年前,范楠临终前给我留信,说你得天花死了。万历二十年至今,快三十年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范筝筝。”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三十年了,我仍旧有一副十五岁的容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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