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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荒纪年·梦华卷·云泥之变-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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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好。”舒沫点点头搪塞过去,不想再和楼桑纠缠下去,便随口问道,“晨晖呢?”
“哦,他陪双萍主祭散步去了。”楼桑朝着下方的湖泊指了指。
“双萍主祭?不认识。”舒沫走到神庙外围的雉堞前,俯视着正在湖边树林里散步的两个人。
那与晨晖并肩而行的,是一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圣袍,袖口和衣领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然而再华贵精美的衣服也比不上她的面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女人眼睛里那一份迷人的风情却是没有一丝减损。那种眼神,原本如同含着毒性的花,焕发着凌厉的美丽,而当它柔和下来的时候,就是世上最轻软温馨的柔情。
此时此刻,正是那双眼睛最温柔的瞬间。怪不得晨晖陪伴在她的身边,脸上露出的,都是幸福的依恋。
“看起来,楼桑主殿的徒弟对双萍主祭比对你这个师父还要亲近些。”舒沫轻笑道。
“嗯,晨晖从小修行,所以对双萍主祭有着对母亲一般的感情……”楼桑不以为意地解释道,“我作为他的师父,自然对他要严厉一些。”
舒沫没有接话,目光只落在湖边形同母子的两个人身上。她不知道双萍正在跟晨晖说什么,但是少年的神情却显得震惊而凝重。
“沫小姐如果想要见晨晖的话,我派人把他叫过来。”楼桑殷勤地道。
“不用了。”舒沫兴味索然地道,“我马上就回去了。”
“沫小姐是要回隐翼山了么?”楼桑一愣,忽而笑道,“再过一个月就是千秋祭了,沫小姐不妨留下来过个节热闹热闹。何况,”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道,“我们打算在千秋祭过后正式让晨晖升位为少司命,沫小姐这样的贵客到场也是木兰宗的万千荣幸。”
以楼桑的身份这样诚恳地邀请,想必还是不愿放弃将舒沫拉入阵营的期望,而舒沫却仿佛充耳不闻一般。她的眼光,在楼桑说话之时便定格在湖畔另一个人身上,一颗心不可遏制地颤动起来,急切地问:“那人是谁?”
楼桑耐下性子道:“那人叫做杨湮,是中州来的一个方士。”
“他来做什么?”舒沫的语声中,带着轻微的恼怒。而实际上,此刻的她,根本不会刻意隐藏自己的情绪,比如对淳熹帝的愤恨,对楼桑的冷淡,对晨晖的蔑视,更何况对这样一个跟流浪汉区别不大的中州方士。
“双萍主祭带他来的,说是他会相面之术,让他来给晨晖看相。”楼桑毕竟是做过多年主殿的人,又有求于舒沫,神色间一直波澜不惊。
他哪里是相面,分明是……舒沫念头转到这里,倒是已经平静下来:“哦,那他给你们晨晖少主看出什么来了?”
“他说晨晖乃是‘良才美质,璞玉浑金’,多加磨砺,当可为国之重器。”楼桑知道舒沫对晨晖继承朔庭的位子不满,便生了辩解维护之意,“这样说来,晨晖还是当得起我们木兰宗人的重托。”
“居然也是‘璞玉浑金’,‘国之重器’?”舒沫冷笑着道,“楼桑主殿,你受堂堂淳煦大司命的濡染,居然也会像那些愚昧无知之人一般,听信一个中州方士的胡话么?”
当时只道是寻常
“殿下站立者何人?”
“小人乃是中州方士杨湮。此番冒昧求见陛下,是想以所学之术卖与帝王家,博个功名富贵。”
“听说你会炼金,可云荒不缺炼金术士。”“小人的法术虽然类似于炼金术,却又有绝大的不同。”身穿中州道袍的方士站在紫宸殿中,虽然獐头鼠目形貌猥琐,说起自己的本事来却顾盼生辉,满怀自信,“小人与其说是炼金,不如说是炼人。”
“哦,这人如何炼,你倒是说来听听。”高坐在宝座上的淳熹帝那时还年轻,好奇心让他的声音压过宴席上议论纷纷的宾客耳语,颇有兴趣地追问。“每个人都是由肉身与灵魂组成,肉身决其质,灵魂决其气。故而人人皆有差异,就算同一个灵魂转世,投入不同的肉身之中,也会有极大的不同。”名唤杨湮的中州方士侃侃而谈。
坐在淳熹帝下首的舒沫眼看身旁落座的舒轸微微点头,心中一动,这番理论,似乎朔庭也提到过,却又来不及细想。
“因此,人世之中,上者如金如玉,中者如木如石,下者如芥子尘埃,均有对应。陛下可曾听说过铸造景阳巨钟的故事?铜钟三年而不成,最后为首匠人自投于铜水之中,巨钟始成,激越厚重,完美无瑕。可为什么一定要那为首匠人化身入铜,方可成此稀世珍宝?正是那匠人肉身灵魂均为铜质,与钟相匹,若是换作旁人,便是白白捎上一条性命,也铸不出巨钟来啊。”方士杨湮口若悬河地说到这里,忽而换上谦恭笑容,“所以小人虽不才,却可根据各人面相判定材质,为陛下用人之时的参考。如铁者可为武将,如竹者可为文士,如星者可为神官,如革者可为刑吏,不知陛下是否肯赐予小人一点用武之地?”
“你果真有这样的本事?那就看看……”淳熹帝原本想说看看朕如何物,却立时醒悟此举自降身份,便临时将手随意指向一个随侍的郎官,“那你先看看此人是何材质?”
杨湮知道这是淳熹帝在考他,当下抖擞精神,朝那年轻郎官端详了一下,笑道:“大夫有石材,庶人有石承。这位大人秉性忠直敦厚,恰如坚石,正合为陛下良臣。”
淳熹帝面有喜色,又指着一名持戈守候在殿外的侍卫道:“那他呢?”
“如陶。”杨湮说到这里,见众人果然对他把那身经百战的英勇侍卫比作易碎的陶器而惊愕,胸有成竹地一笑,“陶器必经猛火酷热煅烧而得,其器虽不比百炼钢锋锐,持用之人却更加亲和顺手啊。”
“说得好。”淳熹帝大喜,眼光扫过在场诸人,似乎再挑不出一个有趣的人来考较杨湮。于是他忽然招手叫来一个侍卫,低低地在他耳边吩咐了一声。
舒沫下意识地一抬头,正看见淳熹帝若有所思的模样,禁不住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有心要搅了眼前这个局,也不管身旁舒轸的眼色,站起来便走到杨湮身前,笑靥如花:“这位先生,那你看看我是什么材质呢?”
“沫儿,不得无礼!”舒轸连忙站起身,想要阻止她的轻浮之举。
“星主不必多虑,谅这方士也不敢对沫小姐胡言乱语。”淳熹帝轻松地劝阻了舒轸。其实方才他便起意让杨湮评判一下自视甚高的云浮世家,却碍于礼节不便开口,如今见舒沫自荐,正中下怀。
杨湮见面前突然走来一个衣衫华贵神情高傲的美丽少女,不由眯起了眼睛。他拈着山羊胡子绕着舒沫转了半圈,开口道:“恕小人直言,小姐的气质形貌,恰似一尊优雅细腻的瓷瓶。”
舒沫本是打定主意,无论这无聊方士说出什么话来,都要批驳回去以阻止下面的闹剧,偏偏这人开口便是这样的评价,当下连恼怒都不必佯装了:“怎么,先生是觉得小女子只配做个摆设物件么?”
“小人说的,却不是那个意思。”杨湮一改方才略带谄媚的神色,神态凝重,倒似乎他真的是一个得道高人在品评众生一般,“小姐这个瓷瓶,却不是花瓶,倒像是一个药瓶,里面若是装了药便是救人圣品,可若是盛了毒就是见血封喉啊。若说起这个瓷瓶,小人倒是想起几个评语,道是:‘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放肆!”还不等舒轸露出愠色,淳熹帝已轻轻咳嗽一声,呵斥道,“你可知沫小姐是什么身份么,也配你品头论足?还不住口!”
“是小人失言了。”杨湮连忙推开几步,深深弯下腰来,似乎是对舒沫赔罪,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并不打算收回这几句评语。
舒沫哼了一声,走回自己的座位去,对着舒轸隐含责备的眼睛道:“星主,这个臭方士就会胡说八道,我们不要信他的!”
“沫小姐说得对,我们不过是找他来消遣消遣罢了。”淳熹帝笑着说到这里,见先前吩咐的侍卫已回来复命,便故意冷着脸对杨湮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可要看准了。再说得不对,就撵出宫去,永不录用。”
在杨湮忙不迭的应答声中,轻微的铁链声响从殿外传来,敲击得舒沫的心脏一阵阵紧缩。她扭过脸,固执地盯着缓缓走近的身影,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才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来。
被侍卫带进来的人,是朔庭。他握着手腕上长长的铁链站在紫宸殿正中,头发披散,衣衫破碎,可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平静从容,与舒沫私下里见到的那个嬉皮笑脸轻松自在的朔庭判若两人,倒让舒沫想起他在月照城神殿中的庄重模样。虽然没有了当日华贵的月白圣袍紫金发冠,朔庭依旧是当朝大司命淳煦的嫡传弟子,云荒神职体系中顶尖儿的人物,即使再潦倒狼狈也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凡俗之处,生不出蔑视小觑之心。
“你看看,他是个什么材质?”淳熹帝向杨湮发话,极力掩饰着自己急切的语气,“可要看清楚了,再不容出差错。”
杨湮恭谨地称是,抹了抹头上的虚汗,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拿出真本事来。他抬头一见朔庭的模样,已是吃了一惊,却心中暗忖皇帝是否故意设了些圈套来迷惑自己,当下诚恳说道:“回禀陛下,这个小人却看不出来。”
“哦,你也有看不出来的时候?”淳熹帝不动声色地哼了一声,隐隐有了些怒意。
杨湮欲擒故纵的手段是使熟了的,听了皇帝的话,便如先前一般笑道:“其实看是看得出,只是不知如何表述而已。此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若是日后多加琢磨,必为稀世之才,国之重器,前程不可限量。”
“哦,若是多加琢磨,日后便是何样?”淳熹帝眼中冷光一闪,方才的轻松口吻早已消散殆尽。
杨湮却是浑然不觉,满脑子想的是如何把自己的体会表述清楚。他翻着白眼想了想,赶紧道:“日后或许为赤金,久埋不腐,百炼不轻,百抻不断,百拗不折;或为美玉,润泽以温,仁之方也。总之,赤金美玉皆是上品,此子若假以时日,必将登峰造极,便如……”
“便如何人?”淳熹帝追问。
“便如当今淳煦大司命,超凡入圣,福泽万民。”杨湮脱口说道。
“大胆!”淳熹帝一时忘了拘捕审讯淳煦一事尚未为外界所晓,当下怒意勃发,重重一拍宝座扶手,“一派胡言!左右,给朕把这个胡言乱语的江湖骗子重打四十,撵出帝都!”
舒沫睁开了眼睛,翔实的回忆便结束在洄溯之术的终结里。十七年过去了,居然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中州来的方士杨湮。或许是因为当年“艳如桃李、冷如冰霜、毒如蛇蝎”的十二字评语让她太过恼怒,反倒印象深刻无日或忘,此番再见杨湮,虽然只是远远一见避免与他碰面交谈,仍然被引得洄溯之术自行运转,体内的噬魂蝶也不安分起来。
离开了木兰宗人隐居的山谷,舒沫到底没有答应楼桑主殿留下来参加晨晖的升位典礼,也绝口不问他们的行踪打算。对于旁人而言,朔庭只是一个大司命的接班人,很容易就可以找人来取代,可是对她而言,朔庭是独一无二的,他的面容他的笑语他宁肃的身影谐谑的隐忍都无法忘怀无可比拟。
于是,在望海郡一个偏僻的小客栈里,云浮世家的舒沫小姐坐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抱着膝盖流下了眼泪。
舒沫到底没能毫无阻碍地回到隐翼山去,虽然她以为云荒大陆上再没有什么事情能将她的脚步留下,有一些人的出现总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
双萍主祭就是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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