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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仿佛轻松了些,长长地吁了口气。
明漪宫虽不见客,因为来的两位俱是一品妃子,可浅媚又是头遭来访,宫女还是很快通传进去。
片刻之后,便有明漪宫的主事太监急急迎上前来,引了她们进去。
瑶华宫种有许多名贵花木,有园丁长年护理,四季俱有娇花争艳,群芳竞秀,美不胜收;可浅媚也去过沈皇后的熹庆宫和谢德妃的恒芳宫,亦是芳草繁花,芬芳怡人。因此她料着明漪宫多半也是如此。
谁知入宫门一看,便吃了一惊。
这样早春二月的光景,这满宫院连半朵花都瞧不见,竟冷清清如雪洞一般,甚至真的在飘着雪,——院中只有数架荼蘼和两株杨柳,此时荼蘼未开,杨花却正好。飞絮漫漫,轻裳浅浅,一天一地俱是雪色花絮飞舞,连气温都似比别处要寒冷些。
这样清清冷冷的杨雪满天里,正有琴声袅袅,亦是清清冷冷的曲调。
但闻有女子正用清而细的嗓音低低和唱道:“杨花终日飞舞,奈久长难驻。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
可浅媚听着,心头突突直跳。
这《一落索》的曲调,竟给吟唱得哀凄入骨,肝肠寸断,连眼前的杨花都似飘落得缓了,落在面颊上,冰冷冷的似沁到了骨子里。
难道这会是身怀龙胎的贵妃所唱?
即便是旁人所唱,有孕时听这样的曲调也是大不吉利。
杨花终日飞舞,奈久长难驻……
怎么着都是满目荒凉前路茫茫的不祥之感。
杜贤妃不过皱了皱眉,便在宫女的引领下踏进了屋。
可浅媚跟了进去时,杜贤妃已微笑着走向琴榻前的女子,温言笑问:“妹妹可大好了?今日气色还不错。”
“贤妃姐姐!”
那女子已在侍女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向她们迎了过来。
她的身材欣高长挑,黑漆漆的发很随意地绾着个垂髻,松松地偏在一边,只缀了一两枚式样极简洁的小珠簪。随意搭披的翠色披风质料极好,走动时如水雾摇曳,可裹在那样瘦高的骨架里,居然显出了若不胜衣的羸弱。她的五官并不精致,但眼睛有着狭长而柔软的漂亮线条,皮肤极细致,看不出任何的瑕疵,像半透明的玉石琢就,却散着某种病态的苍白,连唇边也全无血色。
不知道她未孕前是怎样的模样,但这时候的她,绝对是称不上美丽了。
黑漆漆的眼睛投过来时,可浅媚已上前一步,笑着见礼:“杜姐姐!”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四)
宇文贵妃挽过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着,轻声噫叹:“原来那位宁淑妃,就如妹妹这副模样。我们宫里的几位姐妹,果然不如远甚。”
这些日子传到可浅媚耳边的风言风语并不少,人人俱说她生得与当年那位盛宠的宁淑妃有五六分相似,不想连不足明漪宫半步的宇文贵妃也听说了。
她也不想被人当傻子,遂笑道:“姐姐说的是原来住在怡清宫的那位淑妃娘娘吗?听说是个有才有貌的绝代佳人。”
宇文贵妃点头道:“我入宫晚,并没有见过。想来这位宁淑妃能让皇上记挂这么久,必定出色异常了。”
她转头向杜贤妃道:“杜姐姐,日后宠冠后宫的,必定是这位可妹妹无疑了。”
杜贤妃扶她坐回榻边,才道:“日后的话且不用提。谁不知如今皇上待宇文妹妹如珠似宝,差点没含在口里宝贝着?”
可浅媚听她口吻,明明她才是宠冠后宫的那个,却似在羡慕她一般,遂道:“姐姐们认为,皇上会因我为像宁淑妃而宠爱我?可皇上根本没说我像谁,也没见着对我这个北赫来的异族公主另眼相待。”
杜贤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水,低头喝着茶,并不说话。
宇文贵妃指尖在琴弦上悠悠划过,慢慢道:“皇上么,真心看重的未必会另眼相待,另眼相待的也未必是真心看重的。”
不过信手而划,那声调都是凄清孤寂,若含愁意。
杜贤妃盯一眼琴边的一行小篆,叹道:“瞧宇文妹妹这说的,好像皇上对妹妹另眼相待,反是不曾看重妹妹和妹妹的龙胎一般。旁的不说,皇上赐妹妹的这架琴,只怕已是万金难求了吧?”
“再名贵,不过是死物而已。”宇文贵妃幽幽叹息,不胜怅然,浓密的长睫在下眼睑投了浅浅阴影,本就发青的眼圈更加明显。
她说得虽是幽怨,神情却总是那等恬恬淡淡,举止更是优雅从容,不急不躁,令人无法为她的不知餍足心生不悦。
而可浅媚也算发现这个看起来并不美丽的女子哪里最动人了。
她似有着某种天然的沉静气度,让和她相处的人格外舒适,不知不觉间心悦诚服。
她不觉说道:“琴是死物,琴声却是活物。皇上赐姐姐宝琴,必是想让姐姐以琴音愉人愉己的。若是知宇文姐姐尽奏这些哀凉之曲,只怕也会忧心。”
宇文贵妃不觉又多看了她几眼,才道:“我何尝不知自己身体孱弱,又有孕在身,不宜奏哀戚之曲。不过我弹奏之时,每每便想起些烦忧之事,琴随意走,自然也欢快不起来。”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五)
“荣华富贵,君恩似海……”宇文贵妃喃喃念着,自嘲讽般轻笑一下,转而问道:“原来妹妹也懂琴艺?”
“懂一点。不过我做事一向不用心,却技艺却只是平平了。”
杜贤妃讶异道:“你会弹琴?”
可浅媚笑了起来:“北赫的女孩儿大多能歌善舞,古琴虽是从中原传去的,倒也不见得有多难学。”
宇文贵妃正起身走到桌边,接过侍女呈上的药碗预备喝药,闻言道:“那何不请妹妹也奏上一曲,我等也可聆听一下来自北赫的音乐。
可浅媚正在踌躇间,忽见半敞的窗扇外似有一抹明黄晃过,忙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坐稳,凝一凝神,纤长的手指已拂上丝弦。
依然是宇文贵妃适才所弹的那支《一落索》,但格调一变,琴声已然大异。
似一缕钢丝陡地抛向高空,清越地直唳九天,然后悠悠落下,却参差有序,如寒泉溅白石,如骊珠迸金盘,扬扬洒洒,次第而下,似可见得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里,又有舞燕含情,啼莺缱绻,掠翅于花开万点中。
春光满目里,有女子宛转而唱:“满路旋丝飞絮,韶光将暮。此时谁与说新愁,有百啭,流莺语。俯仰人间今古,神仙何处。花前须判醉扶归,酒不到,刘伶墓。”
词中也说甚新愁,却听不出愁意,俱是得醉且醉及时行乐悠闲度日的潇洒,配着那等清澈软侬的嗓音,直听得潜沼鱼惊,天边雁落,树梢云停。
宇文贵妃拈了药碗倾听着,黑眸仿佛飘了层薄薄的纱雾,神情间不知是怅惘还是喜悦,直到曲子停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侧头向杜贤妃道:“真没想到,我们宫里,进来了位少见的才女呢!”
可浅媚大笑:“从小就有人叫我女侠来着,还第一次有人叫我才女呢!”
杜贤妃深深望向她,苦笑道:“呃,我本以为她不认得汉字,必定也不会弹琴呢!”
宇文贵妃大是惊诧:“可妹妹不认得汉字?”
可浅媚一怔,盯着杜贤妃半天,才道:“其实还是认得些字的。”
杜贤妃便笑一笑,也不追问,依然是一副优雅端庄的仪容安然在靠椅上端坐着。
而外面那个穿着明黄衣衫的人影直到可浅媚她们告别并没有进来,仿佛只是可浅媚的幻觉。
宇文贵妃虽喝了药,可坐了这许久,脸色已更差了,只让宫女送了她们出门,临行却拉着可浅媚的手道:“有空常过来陪陪我罢,我一个人房里呆着,也是无聊。待要出去走走,身体却委实不适,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是卧在床上的。”
可浅媚应了,和杜贤妃引了随身宫人径自离去。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六)
快到瑶华宫门前时,杜贤妃见身畔只有了自己两名心腹宫女和可浅媚的北赫侍女,才低声向她说道:“有才是好事,可切忌不可招摇了。”
可浅媚不解:“哦?我做错事了?”
“没……你小心为上罢!特别是……”她向明漪宫方向望了一眼,声音更低了,“谁不想独擅君宠?我知你没那个心机事事防范人,可这会儿你尚未得皇上深宠,若有人顾忌你夺宠,先在皇上那里使个绊子,哄得皇上以后看都不愿意看你一眼,到时看你哪里哭去!”
“是啊,是我疏忽了,总想不到这些。”可浅媚望着杜贤妃精致端正却失之灵动的五官,“亏得和姐姐住在一起,有姐姐提醒,不然我这直来直去的脾气,不知会吃多少的亏。”
杜贤妃挽着她胳膊,亲昵笑道:“皇上亲自把你交托给我,我们又住一处,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呢?放心,姐姐总会找机会再把皇上留在瑶华宫,一定让他多多亲近妹妹。”
可浅媚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姐姐总是帮我,我心里也念着姐姐待我的好处。”
杜贤妃一笑,这才扶了宫女的手,摇摇曳曳,一路走向自己的正殿去了。
可浅媚回了自己卧房,走到桌边自己动手倒了盏茶,一饮而尽。
暖暖忙一摸茶壶,道:“嗳呀,这都凉了呀,公主也不等我们另去冲泡了来。”
可浅媚向门口望一眼,低声道:“我不用你们给我冲茶,以前困在大漠时雪水我都喝过,这个凉些又有什么?有这份心,没事帮我留意些杜妃那里的动静就行。”
小娜忙问:“公主不是说,让我们别太招摇吗?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可浅媚出了会儿神,噗地一笑,道:“也没什么,贤妃姐姐对我忒好了些,连皇上在我房里都严严地为我守在门边窗外,我岂不更该对她感激泣零?”
杜贤妃说她不认字,她便晓得皇上过来时,自己的卧房早在杜贤妃的监视之下了。
她并未向人提过自己识不识字,杜贤妃也从未提过要教她识字习琴。但她曾在唐天霄面前故意把书颠倒着看,正是那晚他留宿于在她房中的事。
暖暖小娜却是不解,相视愕然。
可浅媚若无其事地继续倒了冷茶来喝着,慢悠悠道:“真要听这个壁角么,也没什么,只是……”
她口中的茶水果然觉得凉了,而且阵阵发苦。
许久,她摇摇手,轻声道:“你们只记着,凡事都须得小心些。我们刚来,一切……都才开始。”
前路摇摇摆摆,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该往哪里走。
但她毕竟很清楚,一切都才开始,这后宫的道路,荆棘密布。
如果不能披荆斩棘,势必被扎得遍体鳞伤。
而她,好像素来都只会让别人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她笑了笑,心里轻松了些。
自在飞花,紫陌红尘笑(七)
晚膳后,杜贤妃和可浅媚说了会儿话,正要各自去安寝时,内侍小跑过来摘下了瑶华宫的绫纱灯笼。
传过来的话,是让淑妃预备侍寝。
杜贤妃握着可浅媚的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晓得皇上心里还记挂着妹妹呢!”
可浅媚红了脸一笑,低了头自去预备。
但这天唐天霄迟迟未至,近子时尚不见踪影。
可浅媚疑心他是不是在别处耽搁了,或者压根儿就忘了过来,只觉这般盛妆以待等得实在疲倦。
她本性活泼慧黠,此刻也不愿刻意作伪,随意卸了簪钗便和衣卧到床上睡下。
睡得朦胧之际,只觉有人拍自己的肩。
忙抬头看时,唐天霄正笑着站在床头,说道:“怎么就这样睡了?也不怕着凉!快把外衣脱了罢!”
背着身后的烛光,他的面容大半浸在昏暗中,只有一双眸子莹亮含笑,甚是温和。
她略略惶恐,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