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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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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荫瞧着她的笑容,哪里还说的出话来?伸手托着她的胳膊扶她坐好,自己才跨上船来。那艄公极是恭敬,未听到客人说开船,静静的将船停在岸边不动。柳叶如美人眉,片片点翠,一枝枝软软的几乎垂到水面。祖荫瞧着她抬手将一簇新发的柳枝拢在手中,浅粉衣服配着嫩绿柳叶,就像画儿一样美,笑道:“大掌柜做事真是让人放心,才半天功夫,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的这身衣服。”
雪樱低头看一眼袖子上绣的折枝花卉,微笑道:“衣服自然好,不过我粗粗苯苯的,原本不配穿这个。若不是昨日穿的夹袄在车上蹭地都是灰,也不用你劳神再找衣服。”
祖荫摇头笑道:“你若不配,天下还有谁配?大掌柜只怕还去绸缎庄定了好些料子,等晚上回去你再慢慢挑。”他想了想又道:“我让进宝先收拾一处房子给你暂时住着,这猴子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先去游湖,上岸就能有消息。”
船划到湖心,已经离岸甚远,岸边的垂柳如同一道淡绿的屏障,围着满湖翠色春水。艄公在船尾静默的划船,水被桐木桨分开时轻微的哗哗声,慢悠悠的极有节奏。太阳已走到西天角了,大概因为傍晚才放晴,将白天隐藏的光芒都集中到此刻返射,半个湖面上波光粼粼。
雪樱瞧着那夕阳,站在船头默然无语。若在陈家湾的傍晚时分,微红的夕阳下,劳累一天的农人荷着锄,三三两两的顺着田梗往回走,皱皱的布裤上粘着新鲜的泥渍。茅舍灰黄的稻草顶上浮着紫色的炊烟,农妇正在做饭,饭做好了孩子还不归家,便站在半开的柴门前,尖了嗓子呼唤儿女,拖长的腔调中依恋着一种格外绵绵的安详。如今身在青浦,像悄然入梦境,耳边只有哗哗水声,眼前祖荫并艄公二人而已。
祖荫看着西面的远景,只觉得气也喘不出来,心驰神移。西方矮矮的遥山点点,比春初嫩草的颜色还淡,落日离山很近,阳光直直从云层中射出,湖面上飞坠的柳絮被照得一半儿红,一半儿白。她站在船头,人被夕阳染成橙红色,耳边的碎发在阳光里微微发抖,侧脸的轮廓娇脆到不近情理,忽而转过脸来朝他微微一笑,笑容如云彩般流光眩目,眉梢却漫漫惆怅之意。
他心下一动,只觉得无限怜惜,直欲伸手替她抹平眉梢的愁苦之色。昨晚两人情不自禁,纵马私奔,虽然遂心如愿,却有无数艰难后事等着他们。可怎能让她也一般忧愁?船头狭小,不能与她并肩而立,只得伸手握着她的手:“樱儿,咱们的事情由我解释安排,你只管放宽心就是。”
她未及答话,突然遥遥指着岸边道:“你瞧,那儿又有一只船划过来了。”
船上一男一女携手而立,这船划的极快,两人眉目渐渐看得清楚了。那女子穿着西式衣裙,头发蓬蓬卷着披散在肩上,喜笑偃偃的转脸与身边男子讲话。祖荫摇头笑道:“原以为此时就咱们两人有兴致游湖,他们竟然也赶着这时来。”雪樱诧异道:“你认识他们吗?那女子真奇怪,头发怎么是弯的?”说话间这船已经到跟前,那男子直勾勾看着雪樱笑道:“祖荫,这是哪里的妙人儿?我和清流这几日做画找不到模特,愁得坐卧不宁,才出来散心。方才一眼看到湖上的仙女,没命的教艄公快划船过来,原来竟碰到你。”
祖荫但笑不语,艄公将两船靠拢,那两人一步便跨到这船上。这女子过来便落落大方向祖荫伸手笑道:“祖荫,好久不见。”祖荫跟她行了握手礼,脸微微一红,笑道:“上次带累你们,害得画室都毁了,我哪里好意思再去?”
那男子也朝雪樱伸出手去,雪樱将手藏在背后,一张俏脸涨得通红。祖荫在旁笑道:“树之,她没行过西礼,你就不要难为她了。”他转脸又向雪樱笑道:“这是西方人见面的礼节,见面就握手,你不用不好意思。”
那男子微笑着将手拿回,朝她微一鞠躬道:“敝人张树之,幸会。”又指着那女子道:“这是内子俞清流。”那女子笑吟吟的站在旁边,侧脸向祖荫笑道:“我们正在尝试用西方油画技法来表现东方闺秀,找不到合适的模特,画了许久都无法将两者揉合,几乎要放弃了。你从哪里帮我们找了人来?”
张树之方才在岸边便瞧见雪樱,指给清流看,俩人都是欣喜若狂,找到一条船便往湖心来。此时他与雪樱站的更近,看她小小一张笑脸如海棠盛开,赞叹道:“你像从天上掉下来的天使。”又微微鞠躬道:“请教小姐贵姓?”
雪樱微一迟疑,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姓什么,你就叫我樱儿吧”
张树之脸上显出一丝诧异,却没多问,点头道:“密斯雪,我想邀请你做我们的模特。我与清流找了好久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今天好容易碰上你,请你一定要答应。”
雪樱哪里听得懂他的话?转脸求救地看着祖荫。祖荫摇头道:“樱儿刚从乡下来,什么都不懂,只怕做不来。”他想到上次在张树之的画室里看到的裸体女像,据说便照着模特画的。此刻哪里肯答应让雪樱去做模特?
清流在旁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她只要静静坐着,连衣服都不用换。我的背景是浅绿春草,粉色裙子非常合适。”
祖荫迟疑道:“上次树之说,模特要脱了衣服照着画的。怎么这次不用吗?”说毕脸又微微一红。
清流一愣,咯咯笑道:“西洋画里,模特分好多种,不是所有的模特都要脱衣服。”
雪樱听到西洋两个字,只觉得很耳熟似的,垂首默默回想,突然抬起头来笑道:“是那个芝麻开门的西洋故事吗?”她看着祖荫,满脸期待之色。
张树之也听地一愣,转眼看着祖荫。祖荫略一颔首笑道:“上次给你讲的西洋故事,就是在他们家看来的。”
雪樱脸上红扑扑的,轻轻的哦了一声。张树之恍然大悟,看着雪樱越看越爱,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密斯雪去做模特,我们那儿有很多好看的西洋故事书,空闲时可以慢慢看。”
太阳已经落下山去了,水面上的寒气冷冷地往人袖子里钻,艄公慢慢的将船往岸边划去。祖荫方才听说做模特不用脱衣服,放下心来,况且张树之与他私交甚好,雪樱满脸期待之色,心下也自有些松动。只是青浦城里大半人都把张树之夫妇当成邪魔歪道般,若日后雪樱给他们做模特的话传到母亲耳朵里,又免不得一顿生气。更何况雪樱与他私奔而来,本身不占理在先——想来想去左右为难。正沉吟间小舟已经靠岸,岸上有个人转来转去,见他们的小船靠了岸,几步便蹦到岸边来喊道:“少爷!”
祖荫一边扶着雪樱上岸,一边笑着向他道:“进宝,你这猴子钻到哪里去了,怎么早不见你来?房子收拾的怎么样啦?”见进宝脸上神色不对,诧异道:“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
进宝不敢答应,过来附耳说了几句。雪樱眼睁睁看着他脸色一点一点的沉下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默默的仰头看着他。张树之夫妇面带关切,静静在旁等着。进宝说毕垂手站到一边,一声也不出,他平日里跟祖荫原是没大没小惯了,今日这般恭顺倒很罕见。
祖荫在心里梳理这几件事的头绪,总没有万全之法,微微烦躁。暮色四合,雪樱婷婷一抹倩影立在柳荫旁,轻飘飘的像要飞去。他好不容易带了她来,如何能忍受再次永别离?转眼看张树之夫妇携手并肩站着,两人脸上俱是关心之意。上次他躲到张家去,害的树之和清流的画室被砸,结果两人也只是一笑了之,十分仗义大方。他心下一动,又斟酌了一回,抬头笑道:“树之,雪樱若去做模特,能在你们家住吗?大概三四天就成。”
张家虽然不及陈家的宅子深,也是青浦有根基的人家。一路沿乌檐白墙曲曲折折走来,遥遥瞧见前面一处月洞门上隐约凿着“酴醾”两字。祖荫笑道:“这院子景致很好,名字不好。”树之笑道:“睡足酴醾梦也香,这院子最雅静,可不适合睡觉吗?密斯文就在这里住几天罢,一会让清流送几本西洋画给你解闷。”
院里几树梨花开的漫然无际,旁边立着大株芭蕉,几间小小精舍纤尘不染。清流在前推开门,回头笑道:“我们画室离这里太远,也不常往这边来。这处房子除了将窗户换成西式玻璃,其余摆设都丝毫没动。屋里的黄梨炕有年头了,希望雪樱小姐不要介意。”说话间一个丫头抱了被褥铺在炕上,引得帐钩子豁朗朗乱摇,大红的帐子上排着流苏穗儿也巍巍而动。雪樱微笑道:“这屋子收拾得红通通的,真像新房。”
清流扑哧笑了,点头道:“说起来原本就是给树之预备的新房,不过我们在国外结婚,睡惯了西洋的弹簧床,老觉得中式床硬的硌人,才没在这儿住。”
祖荫道谢不迭,笑道:“这院子太僻静,我都忘了怎么走过来的,快派人领我出去。”叹了一口气:“樱儿就托付给你们了,我得赶紧回家。”
第十四章 中夜相从知者谁
马蹄在青石板的甬路上嗒嗒响着,满是催促之意。祖荫心下烦躁,打起帘子来道:“慢点走,着急跑这么快做什么去?”进宝扭头道:“少爷,我快把缰绳勒到马脖子里了。”
祖荫叹了口气道:“大掌柜现在怎么处置的?老太太那儿又急着催什么呢?”
原来老太太知道祖荫回来了,立逼着人找他回宅子。陈诚管家、陈诚婶连带着三德婶也从乡下进城,却没去老宅,先去街面当铺找大掌柜。大掌柜哪敢擅专,忙派人找他去当铺:两下里赶到一处急着要人。进宝迟疑道:“大掌柜已经将他们安置好了,倒没说别的,只找您问问到底是什么打算。老太太那儿,只怕是想你回去呢。”他在心里忖度了半日,觉得还是先不说少奶奶玉钿已经知道这乡下姑娘的事,再添上一件,要把少爷逼疯了。
祖荫凝神想一回,皱眉道:“既然如此,你先送我回宅里,再去告诉大掌柜,我明儿再去当铺。今天就托他好好招待这几位客人吧。”他主意既定,心下大松,掀起车帘来瞧着外头的景致。张家坐落的地理位置甚是僻静,这一路穿巷过街静悄悄的。街边的槐树枝叶间漏着满天灿灿星斗,冷风扑面。那夜与雪樱站在芦苇湾边,也是微风习习,倒不像今晚这般寒凉。
老太太那日甚是生气,祖荫走了这几天,一腔怒火早化做冰雪。听说他回来了,忙不叠便派人去找,见祖荫进门倒也没提别的,细细嘱咐了一番话,又打量着他笑道:“才去了这几日,倒像是瘦了。”
祖荫笑道:“我在乡下躲得心惊胆战,饭也吃不下,自然要瘦。”与他娘说笑一回,老太太从襟下扯出帕子拭泪,笑道:“我也是着急,看着刘家的小孙孙眼睛都红了,这几年盼星星盼月亮的,到底也没响动,怨不得娘打你。”拿手来轻轻摸着他肩膀道:“打的还疼不疼?”
祖荫心里微微一动,一瞬间几乎走神,忙摇头道:“早就不疼了。”
老太太叹道:“你小时候最是用功听话,三岁启蒙,五岁能背三字经,七岁时写的文章轰动青浦,当初连亲家公都打保票将来能中举人的。”她唇角带笑,陈家以做生意起家,历三代辛苦,钱早已不缺,可惜没有功名,难免气短些,当年祖荫确给陈家争了不少面子,可惜光绪三十一年,科考好端端停了,仕途期望就此掐断。她静静想了一会,含笑接着道:“当初听说科考没了,你爹的意思就让你干脆学着做生意,陈家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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