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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浦旧事-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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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席话将清流堵地哑口无言,却终归有点忿忿不平,在心底默默盘算。忽然灵机一动,笑吟吟地拉过雪樱的手道:“雪樱,西洋画光凭我教是教不出来的,你还要自己领悟。要是想画得好,不但要手勤,还得眼勤,平时多多看书。”
雪樱一双凤眼如有星光闪烁,亮了一下却又黯淡下去,低头小声道:“我不识字。”
清流明眸顾盼生辉,笑吟吟地说:“我送佛送到西,连识字也一起教你。下午学中文,晚上学法文,再加上学画,你要好好上心呢。”
雪樱诧异道:“还要学法文吗?”
清流此刻像个最上等的淑女,吹气如兰,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神色,笑道:“法语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一定要学。再说你画西洋画,当然得懂法语才行。”
雪樱的世界突然比三春花事还要丰富。写中文的毛笔是软的,画油画的刷子是硬的。法文像中国的风水一样,居然每个单词都有阴阳分别。
清流做了描红贴,教她照着临。她初使毛笔,腕力不匀,写出来的字不但大,而且笔画似在哆嗦,曲曲拐拐。清流在旁笑地前仰后合:“雪樱,你哪里在写字?明明是画字。”
她被笑地不好意思,搁下毛笔讪讪的道:“我瞧着它们可不就像画儿?上面这个字的右边像过年时门上挂的灯笼,还带着灯笼穗子。下边这个字,像有个人头上带着斗笠,挥着两只手,被后面的马蜂追着跑。”清流侧目看了一看,噗哧笑出声,指着告诉她:“给你一说还真是有点像。上面这个字是“櫻”,下面是“蔭”,就是你们俩人的名字。从今日起,你就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了。”
雪樱一怔,正欲讲话,却听门外一声极熟悉的轻咳,是在心上想了千遍万遍的声音。她又惊又喜,紧紧抿着嘴,悄不作声地微笑。清流将她肩膀一推,笑道:“瞧瞧,刚才还跟我高谈阔论,现在倒一句话也不说了。还是剩下的话不能当着我说?”
门外细雨初过,草木枝叶如笼湿烟。祖荫背着淡薄的日头影站在玻璃窗外,眉目不甚清晰,只觉得他脸色略有些憔悴。门帘一掀,祖荫一步跨进来笑嘻嘻地道:“剩下的话,自然不能当着你说。”清流扫了雪樱一眼,眉开眼笑,蹬蹬地出门走了。
屋里蓦然一静,祖荫半晌不言语,只深深地看着雪樱,像要把她揉进眼睛里一般。雪樱被他瞧的心里发虚,微笑着侧过脸去,眼睛往下一溜,突然看到桌上还摆着她刚写过字的纸,心里一慌,伸手欲将桌上的纸收起,却鬼使神差地从砚盒边拿起笔来,直直往纸上落下。她忽然醒悟过来,红着脸笑道:“我的天!”话未说毕,只觉得腕上一紧,祖荫从背后伸手来握着她的右手,替她将手腕稳住,一笔一画地写下去。白绵纸质地细密,笔尖从纸上划过,如春蚕食桑叶的沙沙风雨声。她无声的一笑,转过头来正对上他的眼,微红着脸笑道:“你写的是什么?我都不认得。”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温然如水:“日后你慢慢就认得了。清流的字太潦草,一开始跟着她写,日后就学不出来了。明儿我去找卫夫人的帖子,你照着临吧。”
他的眼睛里尽是静静的喜悦,轻声道:“樱儿,真是对不起你,一下子走了这么久。不过忙了大半月,终于把纱厂买下来了。巧得很,纱厂生产的布就叫雪鹰牌棉布,可见与你有缘。”
她的脸如煮熟的虾子,一点一点地红了,微笑道:“你明儿把它改了吧,听着……怪别扭的。”
他却极正经的模样,伸手将她箍到怀里摇头道:“这可算是名牌,以前获过针织大奖的,怎么能随便改?”
她羞得拿手蒙上脸去,顿足道:“那怎么办?传出去会被别人笑死的。”
他强将她的两只手拿开,很慢很慢地微笑了,轻声说:“到了纱厂里,大家一提‘雪鹰’,我就觉得像在叫你,越听越觉得牵肠挂肚,赶紧把事情谈妥了就往回赶。咱们还不该念着它的好?”他的声音那样沉静,是让人什么都不愿再想的安稳:“我带你回家去。”
放生桥处的房子空置半月,无人照管。院门一开,树上栖的几只雀儿被乍然惊起,拍着翅膀唧唧的飞到半空里去了。半月前初来,一树玉兰半开半合,清露滋滋。倏忽花期便匆匆过了,花瓣落了一地,萎黄不堪,有几瓣恰恰落在金鱼池中,半浮半沉间沤的烂黑。空气中甜郁郁的腐败之气,比发酵的酒还要浓烈。
进宝见祖荫眉头微蹙,忙笑道:“我去大掌柜家瞧瞧,若有合适的丫环,立刻就带过来。这院子空了这么久,一个人哪里打扫的过来?”说罢不待祖荫答应,一溜烟竟走了。
祖荫话刚要出口,见进宝早已无影无踪,摇头苦笑道:“这猴子就知道偷懒。”雪樱笑道:“花儿落在地上都是松松的,其实很好收拾。咱们一会功夫就能清扫干净。”祖荫也不答话,将她小心翼翼的扶到堂屋里坐下,才笑道:“你又画画又写字,还要给他们两人做模特,还惦记着打扫院子,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会使分身术吗?”他突然将脸一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道:“我听树之说,你这半月像是着了魔,心心念念的就想着画画写字,恨不得连睡觉都省了,晚上要丫头催好几遍才肯略略躺会。可都是真的?”他脸上佯装怒意,眼中却满是怜惜之色。
雪樱半月来夙夜用功,废寝忘食,极费心血。清流和树之劝过她好几次,她当时虽然答应,可一见到纸笔就欣然忘形。此时见祖荫面沉如水,真怕他继续责怪,忙拿眼四下里乱看,见门上贴着一张红纸,上头木刻墨印着几个字,急忙指着那纸道:“你瞧,那张红纸上写的四个字,是不是风雨国民?”
祖荫本来绷着脸,到底忍不住,微笑着摇头道:“明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八个字,被你一念,就少一半去了。”他脸上浮起一抹赞许之色:“不过,才半个多月,你就能认识四个字,也真是聪明。”
雪樱冲着他吐舌一笑道:“我刚才着急没看清楚,最后一个是平安的安。若再加上它,就一共认得五个字了。”
祖荫看着她的笑脸,怔了一怔摇头笑道:“当初真不该把你放在张家。这才半月光景,你简直快赶上柳柳的活泼劲儿了。我看你乐不思蜀,连家也不愿意回了吧?”
雪樱毫无扭捏之色,笑意盈盈:“以后我到晚上才回家呢。清流姐在画室里专门给我立了个画架,就靠着窗户,白天光线极好的。她说画画如练功,一日也不可懈怠,要天天练习。”
祖荫不禁气结,拧着眉头半晌道:“真是岂有此理。”却忍不住微笑:“看来我也得下功夫,不然连自家媳妇也看不住。明儿请树之过来瞧瞧,咱们哪间房子适合做画室,就依着他家的规格,建个一模一样的。我叫工匠在每个窗户边都立上画架,可讨得你的欢心了?”
雪樱大喜过望,几乎说不出话。祖荫看着她笑容满满,自己亦是心满意足,突然想起半月来一直萦绕心头的事:“樱儿,上次走的匆忙,也没听你把话说完。”他抬手缓缓地抚着她乌黑的发髻,终于低声问道:“那天你娘到底说了什么?”
她像是被毒蛇一口咬中,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下意识地往后缩去。八仙椅既深又阔,她整个身子都几乎蜷进椅中,一双眼睛如鸽子般温驯纯洁,含着一丝凄楚,摇头不语。祖荫伸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只觉得她瑟瑟发抖,心下极是不忍,咽了一口气慢慢道:“樱儿,那日你还说,你只有我一个人了。既然如此,这世上有什么话,不能对我说?”
他的眼中一片情深似海,让人不自禁沉沦。这世上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跟他说?她心中一酸,泪水几乎涌到眼中,刚张口说“我娘——”,便猛然想到那日三德婶起的誓,一字一句宛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你若日后对旁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天打五雷轰,青天白日遭逢邪祟,都要落在陈祖荫身上”。
她打个冷战,将嘴抿的紧紧地,默默瞧着门上贴的红纸。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最后一个字是平安的安,万事安好,消灾得吉。
她扭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说:“我娘说做妻做妾,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既然我铁了心做妾,日后有什么苦楚,统统得自己担着。”
他胸口一闷,千种复杂感情纠结一处,想解释却无从说起。终究默然踱到门边瞧着院里一地残花,低声叹道:“我何尝不知道……你不明白……”
玉兰花瓣如污秽的白纸铺在地上,一阵阵腐败之气潮水般涨落,简直让人窒息。这是一种行将死去的味道——那间几乎近月没开过窗的屋子,密不透光的窗帘、久不清洗的褥单、说话时胸腔如风箱般拉动的呼呼声,门外低低切切的啜泣——合在一起便是这种陈腐的味道。
其它一切都能慢慢腐败,唯独诺言历久弥新。
第二十章 软语轻嘘过画梁
院中久久无人打扫,春日潮地,万物都易生长,向阳处的小草已有二寸高矮,难收难管。祖荫心里一瞬间亦是难收难管,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如阶角丛草,除了乱还是乱。
玉兰树上新生的嫩叶却是毛绒绒的,叶与花一般好看。虽然花儿已尽归腐朽,眼前一切却是全新的。他心里似乎也从纷乱中生出一丝期盼,颇有感慨之意:“樱儿,清流教你念书画画,你不晓得我有多高兴。”他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起初见到他们夫妇二人,我简直惊讶的要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自由自在的伴侣,能够凭着自己意愿结婚?后来往他们家去的多了,才渐渐知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他脸上鲜有一种如孩童般的纯真神色:“我原本已绝了指望,自觉人生不过如此。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是读书人心中的白日梦罢了。可自从遇到你,竟像美梦成真。”他的眼神一暗,叹道:“我极羡慕树之与清流,朝夕相对,再无旁人,何等美满?可我已允诺……亡师在先,不能食言……”
他背向雪樱而立,一席话说地甚快,身后静静的毫无回音。院里的石阶亦悄然似反省,他只怕她生气,低低唤了一声“樱儿”,她仍是不言不语。他心里愈发难受,忍了又忍,缓缓地转过身去,却怔在当地,良久苦笑一声,走去抚着她的脸道:“樱儿,这里对着门,当心风寒受凉。我抱你上楼睡罢。”
雪樱这半月来日夜用功,本就是乏透了。方才将整个身子躲进椅子深处,这椅子又深又阔,说了两句话困倦上来,不知不觉便靠着椅背睡着了,此时慢慢睁开眼睛,见祖荫一脸怅然之色,自己也怪不好意思,口中忙不迭道歉。祖荫却像是乍然回神,微笑道:“方才还说不过起初几日睡觉略晚些,可见是骗人的。”他双臂一展,已将她抱在怀中,摇头笑道:“念书学画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不可求效太骤,欲速则不达。我看着你,你且好好睡一觉吧。”
祖荫将雪樱抱上楼去安置,听她呼吸渐渐均匀,眼见得睡熟了,方松开她的手。后窗下河水满满,船只驶过时,木桨与流水回环相和,泼刺刺的溅水声。他想了想将推窗合上,才悄悄退出房间。二楼的栏杆上挂了几瓣枯萎的玉兰,与朱栏相衬,白扎扎得刺眼。他正欲伸手将萎瓣摘下,抬眼间却见巷口上似有人朝楼上眺望,与他目光相对,立刻就不见人影了。他心中大奇,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凝神回想,却万万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院门啪啪的被拍地一片响,还不等人应声,便咣当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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