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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卫延安-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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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讯员负伤的右手用绷带捆着。他走近周大勇,说:“手电筒打坏了!”
周大勇头靠墙,微微闭住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你不是还拣来几个蜡头吗?”
通讯员点起一个蜡头。他坐在周大勇左面,端着蜡头。
周大勇写了不到半分钟,通讯员打盹,头碰在周大勇肩膀上,蜡头灭了。
周大勇喊:“你搞什么?”
通讯员连忙又点起蜡头。周大勇刚写了两句,通讯员又睡着了,蜡头又灭了。
周大勇很生气,可是没有去喊醒通讯员。他狠狠地揉了揉眼,又用拳头把自己的头敲打了几下,就去招呼伤员了。
周大勇端上灯看着伤员们:有四个伤员并排躺在草上;马全有脊背靠墙坐着,上身挺得硬直,他闭着眼,脸上还是那样激烈,仿佛他是急行军以后,临时坐下睡一阵,马上就要去厮杀。周大勇心里猛地一动,他真想把马全有抱起来,尽情地喊几声:“全有!全有!”可是他没有喊也没有抱。他只是望着马全有的眼,说:“说话呀!我是周大勇。”
马全有咬紧牙,一声也不吭。
周大勇把脸靠在马全有肩头,说:“你说话呀!看,我们总在一起,永远在一起!”他使劲地抓住马全有的手,好像怕他离开似的。
马全有的汗像瓢泼,脸上的肉一股一股的暴起,脸腮的伤疤显得更分明。他牙齿咬得嘣嘣响,可是死活不哼一声。
周大勇的头挨着马全有的头,问:“挺得住吗?”
马全有从牙缝挤出一个字:“能。”他用眼表示,叫给他口里塞点东西。周大勇给他口里塞了块手巾。马全有紧紧地咬住手巾,不动也不呻唤!
周大勇望着马全有那每一个汗毛孔里都充满忠诚和顽强力量的钢骨铁架似的身躯,望着那脸上始终不变的刚烈劲儿,心里很难受。可是再看看那身上的伤,周大勇又放心了:马全有的生命没危险!
周大勇再看看其他几个伤员,有的腿上的裤子从膝盖以下统扯掉了,有的满身衣服都是子弹穿的洞,有的衣服前襟烧去了一片,在他们身上都有一股火药味直向人鼻孔扑。
周大勇想,梁志清牺牲了,可是为什么马全有、宁二子从那么高的绝崖上跳下去以后,还能活出来呢?其实,这也和战场上那经常出现的“怪事”一样:原来马全有、宁二子他们跳的绝崖尽管有十几丈高,可并不是像刀切的一样齐。这绝崖中间有的地方凸出来,有的地方凹进去。他们跳下去的时候跌到那些凸出的地方,又滚到另外一个凸出的地方——
要是一直跌下去,那就全完了!
只有战士梁志清牺牲了!因为他跳下崖的时候,头碰在石头上,永远离开了人间!
周大勇和几个伤员并排躺在草上。窑外面是黑洞洞的夜。
他听着沟里的风吼声和野兽的嗥叫声。想起在外边放警戒的卫刚和战士们,想起了白天那激烈的战斗,想起九连连长和九连的战士们……头老是轰轰地有点发昏。
夜深了,天气阴沉沉的。沟渠里树木的枝叶,在风地里沙沙价响。
周大勇昏昏迷迷地刚闭住眼,宁金山就进来喊:“营长,你记得李振德老伯伯吗?”
周大勇爬起来忙问:“怎么的,咱们谁还记不得他!”
宁金山说:“营长,我刚才去舀水,老乡们围定我,问东问西。猛地,我看见了李老伯伯的老伴——李玉山的妈妈。营长,你知道,她老人家是我的救命恩人!”
周大勇说:“啊!她老人家怎么能到这里呢?”
宁金山说:“可不,我也这样想!”
有人掀开窑门上挂的草帘子,进来了。周大勇站起来一看,原来是个又瘦又小的老妈妈,看来,风都能把她吹倒。她身后跟着几个妇女,有的还抱着孩子。
宁金山扶着老妈妈,说:“老妈妈,这就是我们营长!”
周大勇坐在地上。老妈妈盘腿坐到周大勇跟前。她把他的脸打量了好一阵,又摸摸他的手,说:“啊,你就是周大勇。
玉山他爹常念叨你哩!唉,咱们逃到哪里,白军就跟到哪里。
我是快入土的人啦,还不能安生!”说罢,她从怀里掏个谷糠蒸的窝窝头,放到周大勇怀里。那窝窝头上,还带着老妈妈的体温。
周大勇轻轻地搓着手,不知道该怎样说些家常话来安慰老妈妈。
老妈妈指着一个近三十岁的女人,说:“营长,这是我的大女子,出嫁到九里山。前几天我一家老小逃上来,到她家躲风险。人都谋算白军打不到这里。我们一家人逃到这里刚交三天,千刀万剐的白军,可就踏着脚踪追上来啦!营长,这仗可要打到多会才能了结呀!”老妈妈面容愁惨惨的,长一口短一口地叹气。
周大勇让老妈妈的大女子和其他几个妇女坐到旁边的谷草上。他问:“李老伯伯呢?”
老妈妈说:“他在呢。他把我一家老小领到这里,就跟上游击队走了。他说,他三天两头来探望家里人,可一走呀,就无踪无影!如今,粮食缺嘛,吃了上顿没下顿;十家人里头有八家是冰锅冷灶。今日,天一明我打发人到前川找玉山他爹去啦。唉,说来说去,就算把他找到我们跟前,又能顶什么呢!他,也是吃了一天没有一天的人!人上了年纪,就没活法了。他呀,这一阵,说不上三句话,就吹胡子瞪眼。我是受不完的肮脏气!营长,我那大小子李玉山,你该认得嘛!
他有月数时日也没信息,不晓得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我那二小子,小名叫满满,也参加咱们部队啦。年青人,高一脚低一脚的,谁晓得会出什么凶险!一个儿女一条心呀!这一阵骨肉离散的……”老妈妈一把一把地擦眼泪。
老妈妈旁边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抱着吃奶的孩子,她说:“妈,你老人家说话就没有个完;人家周营长打了一天仗,累啦!”
老妈妈说:“给周营长说说话怕什么?他是咱们队伍上的人,又不是外人。”她又转向周大勇,指着阻拦她说话的女人,说:“这就是李玉山的婆姨。那一个,”她又指着一个刚交二十岁的小媳妇,说:“是我满满的婆姨。我满满娶过她,没满五个月,世道就乱啦!”
周大勇看老妈妈、妇女、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想,这些个老乡都是他的亲人,他们的苦难就是他的苦难;他们需要他保护!他说:“老人家!快了,敌人眼看就要垮咯!
李玉山么,你不要惦念他。他是个勇敢精明人,吃不了亏。你说满满参加部队了,李老伯伯也给我打过一封信,托咐我找寻满满。老人家,满满的官名叫什么?知道他的官名,我一定尽心给你打问。打问到下落,一定给你捎信。”
老妈妈想了一阵,问满满的婆姨:“满满的官名叫什么?”
满满的婆姨,躲到她嫂子身后,羞羞答答地说:“李玉明!”
宁金山问:“李玉明?他不是上嘴唇长个黑痣?”
老妈妈又惊又喜,连忙问宁金山:“你在哪里见他来?”旁边的妇女和李玉明的媳妇,都把眼光投到宁金山脸上。她们眼睁睁地等宁金山说出她们亲人的下落。
周大勇说:“你老人家不早说!李玉明就在我们第一连嘛。”
老妈妈呆痴痴的端着两手,问自己:“莫非是梦!”过了一阵,她把眼光转向那躺在草上的伤员们身上。其他的妇女也都把眼光投到伤员们身上。李玉明的媳妇更显得惊慌,害怕!
周大勇转念一想:“还有这么巧的事?兴许我们第一连的李玉明跟她的儿子是同名同姓——这种事多得很哪!”他问:
“老人家,我们一连的那个李玉明,填军人登记表的工夫,说他父亲叫……叫什么来?”他用手搓前额。“啊,叫李老千。”
老妈妈说:“是嘛,他爹当年小名叫李老千,后首起了官名李振德。可叫他官名的人倒不多呀!”
周大勇说:“宁金山,你到山上放哨,快让李玉明下来。
另外,你告诉卫刚,放警戒要多操心。”
周大勇走到窑外,站在崖边上,望望天空又望望前面的山沟。
天更黑了,对面看不见人。沟渠里的溪水潺潺地流去。山头上吼着沙漠地吹来的风,山坡上稀稀疏疏的几棵树在摇摆着。
他两手帮在腹前,压着被风吹得鼓胀胀的衣服。他觉得很冷,心想:“立秋该有月数天气了吧!”
周大勇巡查了警戒,回来躺在草上,心里很烦乱。他已经派了一个战士又请了三位老乡,去和九连连长他们联络,可是还不见信息。他听见隔壁窑洞里老妈妈、妇女们和李玉明谈话,谈得正热闹。他也想过去和老乡们谈谈。突然,一个身材高大的老汉,不言不语地进来了。他一直走到灯跟前,周大勇才认出他是李振德老人。
周大勇跳起来,说:“老伯伯,想不到在这里又看见你老人家了!”
李振德老人的眼窝更深了,看来很疲乏。可是他那固执的形样、又耿直又倔强的脾气倒没变。他说:“大勇,你好!”
他蹲在地上,装起了旱烟锅,打火镰。“大勇,我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到你!”
周大勇笑了,说:“老伯伯,我也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碰到你呀!”
李老汉吸着烟,烟锅吱吱叫。“不走的路还要走三遍!瞧,我们又到这荒山冷沟里避难啦!”过了一阵,他又说:“我来,是谋划把这里避难的人带到南川去。这一阵,情况时时变,谁也闹不清哪里安宁!”
周大勇说:“老伯伯,你打的信我收到咯!”
李老汉没吭声。他像那些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脑子反应不快。他照自己想到的事情往下说:“敌人不叫咱们安生,他也快完了。我今日个从玉山那里回来。玉山他们在清涧城北边集合了两三千游击队员。他们说,敌人退下来,就叫他好走不了。”
周大勇说:“是呀,我们要把敌人全盘端掉,让他们知道:
陕北不是好来的地方,陕北人民不是好惹的!”
李老汉像是想起什么重大事情,他眼里发潮,脸上很光彩。他说:“大勇,玉山前些日子在北面川里看见咱们毛主席啦!”
周大勇自豪地挺起胸脯,问:“当真?当真?”
李老汉说:“当真。咱毛主席还和玉山拉了一阵话。玉山呀,一提他见过咱毛主席的事,就高兴炸啦!”八
周大勇昏悠悠地合住眼。他立刻又进入炮火连天的生活里。一个敌人端着刺刀直向他扑来,他闪过敌人的刺刀,抱住那个敌人,滚来滚去,一直滚下沟……下去了,下去了……
耳边风在吼……他一惊,睁开眼,心还在狂跳。可是他眼前却是另外一幅情景:李玉明的母亲和三个老妈妈在灯下忙着:
有的给战士缝鞋子,有的给伤员缝那破烂的裤子。老妈妈——
李玉明的母亲,把周大勇露出脚趾头的鞋子脱下来,坐在周大勇脚边钉补。鞋子泥多,针扎不透,她不停地在那白花花的头发上磨针。她的眼不得力,一边钉鞋,一边揉擦眼睛。有时候,针上的麻绳掉了,她穿针要穿好一阵。看来,她老人家夜间做针线活,是蛮艰难的。但是她一针针地缝,一针针地衲,仿佛,她的亲骨肉——儿子要到万里之外去,她要千针万针结结实实地缝;针针缝上妈妈的希望和嘱咐,针针缝上妈妈的心思和话语,让这山南海北征战的儿子平安、健壮,时时惦记着妈妈。有时候,她停住手,长久地望着伤员们,听他们梦里的呻唤声。她那昏花的眼里,闪着泪花,闪着说不尽的疼爱和怜惜!
北面传来一阵一阵的枪声。西北面炮声轰轰地像打雷。
寒森森的秋风掀起了窑洞的草帘子,蚕豆大的灯舌,摇摇晃晃的。
老妈妈们有时互相贴住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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