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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谈-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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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业之滨(gouno hama),我判断应该是劫之滨(gouno hama)的误植。
    这跟什么都没说一样。
    因为旧乡滨村没有那种地方,即使查递整个滨田町也找不到。没有。
    不对,
    原来是有的。
    我感觉应该有的,我知道的。那个……
    模糊照片上的地点,我是记得的。
    腐朽般的桥。
    被岩石与植物围绕的歪扁祠堂。
    那是一张粒子粗糙、模糊晕渗,宛如雾气彼方的风景照片,然而我却不知为何,拥有比照片上可以看到的更多的视觉资讯。
    我知道,因为我会经……
    去过那里。
    我会经去过。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为什么去了。
    视野不良的景色。栏干。拟宝珠。明明是淡褐色,却显得黝黑的脚底下的木板。
    还有祖母的手掌触感……
    这些细节的风景与肤触,不是从这种模糊照片可以感觉得到的。
    业之滨有祠也。祭神不明。噤声无语渡一桥,名风桥,心中默念拾圆石,即可知已逝亲人之遗念。然此为邪法、外法之类,一生只得渡桥一次。又,若无能渡桥,亦有殡命之事,或执心不足,将无法复返。为魔所、恶所之类。夜语所指为何⑥,不明。应为夜语,或世语。
    ——过桥之前,
    ——不能说话。
    ——过桥之前,
    ——只能聆听。
    ——即使听到,
    ——也不能答。
    原来……那地方是魔所吗?那么祖母去那里做什么?
    而且还带着连走都走不稳的幼小的我,去那种令人忌讳的地方做什么?那是……
    父亲死后的事吗?
    父亲过世,记录上是我两岁时的事。
    我当然什么都不记得。父亲的长相、声音还是气味,我都一无所知。
    据说父亲是自杀的。
    祖父是渔夫,听说父亲不想继承家业,年轻的时候就离家了。他在远方的某地认识了母亲,为了成婚而回到故乡。这是我听母亲说的。她告诉我,父亲换了好几个工作,但总是不顺利,当然跟老家的人也处不好,终于过不下去,选择了死亡。
    父亲死后,照顾我和母亲的是祖父母。厌恶家业,抛弃父母和老家离开的儿子,即便死了也不能原谅,但媳妇和孙女是无辜的——是这个意思吗?
    话虽如此,还是有许多争端。
    母亲和祖父母处得不好。
    姑且不论沉默寡言的祖父,祖母似乎和母亲彻底不和。
    直到祖母过世,母亲连一次都没有笑过。
    我觉得就是会这样的。
    祖母人很严厉,我也照三餐挨骂,一次又一次挨打。母亲似乎是为了不给祖父母添麻烦,拼命工作;但不管拿多少钱给家里,再怎么努力地做家事,似乎还是无法让祖母满意。祖母吼母亲的声音,就是叫醒我的闹钟。母亲在睡床上啜泣的呜咽声,是我的摇篮曲。
    可是母亲不管受到什么样的苛责、被怎么样不讲理地挑毛病,都绝对不会忤逆祖母。
    祖父待我很好,但和母亲几乎不说话,感觉是尽量避免和她有所接触。
    不……祖父跟祖母也不怎么说话。我想他们两人应该也处不好吧。祖母只要看到祖父对我好,脸就会立刻垮下来。家里无时无刻是剑拔弩张,绝对称不上是个明朗的家庭。不,我成长在彻底阴暗的家庭里。
    祖父过世,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三年后祖母也走了。
    后来母亲便开始露出像人的表情来了。
    即使在临终之际,祖母仍旧口出秽言地责骂照护她的母亲。
    看在即将升中学的我眼里,祖母根本就是个鬼婆。
    听我这么说,母亲却否认说:
    ——不是那样的。
    什么不是那样?我不明白。祖母过世的时候,母亲悲伤地哭泣。我不懂她在想什么。我真心觉得祖母的死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我实在太痛恨她了。但与其说是痛恨,其实更接近害怕。我从来没有祖母对我好的记忆。我记得的全是她对我和母亲的唾骂,以及挨祖母打时脸颊的疼痛。全是这样的记忆……
    然而,
    我却会怀念祖母。
    祖母有什么让我怀念的回忆吗?
    我记得的全是些厌恶的事。
    因为是塞满了那种讨厌回忆的老家,在母亲过世之后,我立刻就卖掉了。不到三个月,那里就被铲平,盖起了公寓。已经面目全非了。我觉得爽快透了。照理说应该是爽快透了。然而,我却也感到寂寞。
    明明没什么好寂寞的。
    看来自从和他分手之后,
    我变得十分不稳定。
    话说回来……
    我是和我痛恨的祖母一起去那里的,我好像跟她手牵着手一起走。
    而且……
    还是走在魔所。我们究竟是去做什么的?那张模糊照片上的地点是……
    哪里?
    ——夜语神。
    是夜语还是世语?哪里都找不到这样的地名。我滴水不漏地查遍了,但没有找到。
    那是上星期的事,一名老人在实际上是储藏室的市史编纂室提到了这样的事:“这么说来,很久以前,我会经听说过岬角的后头有黄泉的入口还是什么的。”
    “你是说梵之端后面吗?是那个像岛一样的地方吧?那里不是赛之河原⑦吗?”
    “不是不是。那里是……”
    ——抛却烦恼的地方。
    老人这么说。抛却烦恼的地方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喏,不是说下地狱的死者要在阎魔大王面前招出生前做过的坏事吗?然后依生前的罪状决定刑罚,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些要在地狱偿还的罪业恶业啊……”
    会变成浑圆的石头,
    噗通,噗通地。
    “喷出现世,然后被扔掉。应该就是罪状,或者说类似罪业的东西吧。人的烦恼的数目有一百零八个,所以每死一个人,就会冒出一百零八颗圆石子。我想大概是这样吧。”
    业之滨……
    原来不是误植吗?死人的罪业累积之处——是这样的意思吗?既然如此,那会不会就是夜语神?我向老人打听那个地点。他们说没有路可通。好像只能沿着海岸的岩礁过去。当然相当崎岖难行,而且再过去只是座断崖,没有人会去。
    海边的西端。
    的确,我记得那里有一座像海角的悬崖,我也记得岩石前端的形状。
    是在那座岩石的后面吗?
    我从地图上确认,就像老人说的,海角的后侧呈现碎裂开来的形状。虽然很细小,不过的确画着零星散布的小岛般的东西。
    当然没有路。地形很复杂,从另一侧的确过不去。
    “正好就在后边,从海岸是看不到的。这么说来,岩礁有一个地方怎样都过不去……”
    ——据说那里架了一座桥,是吗?
    就是……那里吧。
    我这么想。
    我强烈地渴望去看看。
    我想去查证,但是比起查证,我更想回溯我那段不确实的记忆。我认为我会对应该是恐惧对象的祖母感到怀念,也是因为那段零碎又莫名其妙的记忆。可是,一生只得渡桥一次——
    我,
    不是已经渡过桥了吗?
    圆石子,一整片的圆石子,遍布地面的无数圆石子。扁塌的祠堂,我都记得。没错。
    确实,我——还走得摇摇晃晃的我,攀上凹凸不平的岩礁,战战兢兢地走下去,好几次差点掉进海里,紧捉住祖母的手,海潮香,黏稠的海水,岩石,还有……
    桥。
    “对了,美津子小姐。”
    委员长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雅臣他啊,”
    他……
    “好像快不行了。”
    “快不行?”
    “听说是上星期的事,我昨天晚上接到连络。佐枝子她——哦,佐枝子是雅臣的太太——她打电话到本家去。啊,本家指的是雅臣的大哥家……我记得你是雅臣的学生吧?是雅臣介绍你来的吧?”
    “快不行……?怎么回事?生病吗?”
    “不是,听说他从大学被救护车途出来,我本来还以为是过劳之类的,没放在心上,结果听说是跳楼还是怎样。嗳,我也不是很清楚,佐枝子好像也慌了手脚,说什么已经快撑不住了还是怎样的,我听不懂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大哥雅毅好像今天一早赶过去看了。”
    ——自杀?
    他会自杀?
    “他才五十八嘛。”老人说,“我想不会那么容易就走掉吧。”
    死。
    他会死……?
    他死了又关我什么事?他跟我已经无关了,是陌生人了。不。
    他最好死了算了。那种缠人的,黏稠的,呛鼻的讨厌回忆。
    我只有你了我只剩下你了只有你理解我我喜欢你我爱你求你爱我吧……
    又不是国中生了。那种幼稚的甜言蜜语到底是哪点打动了我?我一定是脑袋糊掉了。光想起来就恶心。那种纠缠不休的男人、那种死缠烂打的黏稠话语和感情、那种黏滑恐怖的束缚、焦燥、嫉妒和安心……还有爱抚。
    为什么你不肯谅解像平常那样对我笑啊你要拒绝我吗你说我到底哪里不好……
    全部,全都不好。只知道撒娇的不像话态度只会闹脾气的寒酸相只知道逞威风的丑陋架子,全都让人恶心。结果你根本不是什么知己、伴侣、情人、也不是恩师,什么都不是。你眼中看到的只有坐拥年轻情妇,帅气的自己。只有瞒着妻子在外头睡女人,桀骛不驯的自己。只有高人一等的大学教授的自己。只有高高在上却像小孩子一样不讲理的放纵的自己。自己自己自己,你喜欢的只有自己。我可不是你人生的花瓶。明明就是只满脑子只想上母狗的发情公狗。
    什么叫我们结束了美津子……
    结束就是结束,没有其他意思。
    我也有社会地位要顾的你想要破坏我的名声吗你想要钱是吗还是……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是你给我的,任何东西我都不要。我是在说我不要你了。我是在叫你走开。你不走,那我走。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不想再闻到你的气味你这种人。
    去死吧。
    死掉的话,他的罪业,那黏糊糊的罪业,
    也会变成圆石子吗?
    美津子小姐、美津子小姐?老人在叫我。
    “嗳,你一定很担心吧,可是在这里操心也没用。听说你是个很优秀的学生,一定很受他关照,不过就交给医生吧。唯有人命,任谁也没办法左右啊。我们人在远方,也不晓得究竟出了什么事嘛。”
    受他关照——他们说他关照过我?
    “突然跟你讲这个,真对不起啊。还说的不清不楚的,一定让你很挂意,可是我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才好。毕竟不是事故或生病,难以启齿,我本来打算你一来就告诉你的,结果还是没能开口。”
    “我没事的。可是……”
    真令人担心呢——我虚应了一句。
    我回答的时候是什么表情,连自己都不知道。我根本无从想像,逐渐步向死亡的那个人是什么表情。
    我……
    上午就离开了委员会。
    我前往劫之滨。
    我无论如何都想确定。去确定那个地方真的是书上写的魔所吗?我的记忆残渣就是那个魔所吗?
    前往那个地方的路上,我什么都没想。
    抵达海岸时,太阳已经逼近地平线了。过疏的渔村没有人影,不是戏水季节的海边,更是不见任何动静。只有覆盖整个天空的厚重又灰暗的云层慢吞吞地蠕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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