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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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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林里,也是正狼狈不堪的时候,天上飘下白衣仙子,他头上带着白纱的竹笠挡住了脸,站在竹梢上,身轻若絮,手边抱着一架古琴,绵绵春雨似乎也舍不得惊扰了他,任他白色的衣角飞扬在风中。很奇怪,她竟然可以感觉他那时满心的不悦,好像是嫌弃她跑得太远了一般,素手一翻,她只来得及看见一角翻飞的白色衣袖,点竹梢飘然而走,甚至不曾看她一眼,她愣在一群被雨滴弹中了死穴的尸体中,两眼痴呆,那一刻听不到心跳声,几乎以为自己也死去了。
琴帝白衣,江湖人称他为琴仙,武帝,白衣天人,唯独不知道他真实叫什么,百晓生天下榜他排第一,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见过他的样子,没有人知道他从何而来。
  他只在江湖出现了三年,一曲琴,一顶斗笠,一身白衣,飞花摘叶,沐雨成冰,踏雪无痕。
  五大宗师论剑华山,他白衣飘飘而来,败五大宗师于华山之巅,全身而退,由始至终连斗笠都没取下,飘然而走,江湖为他疯狂了,他却不再出现,连红叶山庄的华大官人奉上十万黄金、焦尾古琴都没将他引出来,就此绝迹江湖。
直到那年那日,她上京城,在深夜闻着酒香闯进一家奇特的夜店,在“子夜”的灯火下看到那个垂目弹琴,貌若谪仙,一身白色僧衣的明缘禅师时,才恍然大悟,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江湖人怎么可能找得到琴帝白衣?他是千年古刹最优秀的弟子,他是濮阳世家最得宠的幼子,他是名扬天下的明缘禅师,他寸步不离的守在那个倾世女子身后,敛尽了一切锋芒护她周全,他左眼是佛,右眼是她,心若通明,她纵使踏尽江湖,走遍红尘,又怎么可能找得到他?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她这一念痴到至死不悔,是成了佛还是成了魔?身体冰冷得连鲜血流出来的温度都感觉不到了,只记得军牌还没被人摘走,好端端的在脖子上挂着,她就要死了,魂魄不会留恋躯体,她会附魂在这片刻了她名字的钢牌上,等待有人送她回燕云,回家,等待有一日耳边响起你超度的经文,到那时才含笑散去,此生足矣。
朦胧中,似乎听到燕云熟悉的长号声,急促的,问讯,冲锋,她爷爷的,都说人死之前会出现幻觉,果然是真的。做人呀,不管是正是邪混好混歹王侯还是败寇,最重要的是姿态一定要漂亮,这话也是大小姐说的,不知道她这姿态,可是漂亮了……
“慕容,醒醒,是近卫军,黑骑来了,小姐亲自来了,慕容——”燕云三军齐出,在极北的额尔古纳河源头追上四大部落领头的姒国剩余主力,两军交锋,不到一日,姒军溃败,逃出者不足万。同时,燕云军也在战场上找到了寻觅良久的两千近卫黑骑,两千零三人,活下来的只有一百八十五,几无完人,副将慕容秋叶君朝歌身陨,主将君长安断臂,燕王君太平捧着一千八百一十八块钢牌站在血场上,三军尽泪。
登基
一室酒香。明缘弹指亮起灯火,眸光微敛了一下,就做了个晚课的功夫,她竟然能喝这么多酒——长方桌上排着一列酒具,水晶杯、琉璃盏、白瓷碗、黑陶蛊、青铜爵、象牙耳、碧玉斗、竹甄、牛角樽……其中分门别类装着各自相应的酒,花酿,果酒,烧刀子,葡萄红,竹叶青,杏花村,五粮液,状元春……酒架上一塌糊涂,到处都是开了口的酒瓶酒坛子,各式酒香混在一起,空气简直都成了毒气,熏得人站不住脚。
太平单手撑额趴在长桌上,裘衣脱了仍在一边,衣襟处扯开了口,面色潮红,酒眼朦胧,一手还举着一个青瓷小盅,面前一列酒杯中有一半是空的,另一半是满的,中间正好缺一个空,看来她还是一排排轮着喝的,喝了有几圈了,不错,喝成这样了还能一点不乱,还记得死讲究,不错。
“皇城足今古,白骨乱蓬蒿……”一杯。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杯。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一杯。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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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一……明缘伸手拿下她要口里倒的青铜爵:“诗不错,但你不能再喝了。”她醉死了没关系,毒死可不行。“明缘呀……”太平显然是醉得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揪着明缘衣襟趴他身上,两眼水汪汪的,一张脸烫得能着起火来,张嘴全是酒气:“明缘,我告诉你,霍布斯明晰的证明,所有动物都生活在一种自然的战争状态中……”爬爬两下又伸长了手去拿酒:“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没等明缘抢下她的酒来,她突然自己就停下了,怔怔的看着酒盏,撇了嘴,委屈的道:“骗人的,没回来,都没回来……”
  明缘看着她,微微皱起了眉,天底下怎么会有性情如此古怪的女人?驰骋天下狠辣果决,回头却会偷偷躲起来难受,她从来不装,就是难受了,所以把自己灌成这副德性,史书里有这样的女人吗?好在还记得偷偷躲起来,不然非军心动乱不可。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射天狼~~!”她醉疯了……确定了这点,明缘干脆利落的点了她昏睡穴。把她从酒窖里抱出来,君霐站在窖口点点头,示意已经清了场,将人一路抱回卧室脱了鞋子塞被子里,君霐抚开太平额前一缕散在了脸上的发,又摸了摸她滚烫的脸,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明缘小和尚,拜托你了。”明缘没…有说话,盘坐在侧边暖炕上闭目打坐。
君霐走出来,眨了下眼睛,有些艰涩。唉……太平是个极其出色的孩子,心智成熟,从小就没让他操过心,但生来性情矛盾古怪,似乎另有一番做人的原则,性凉薄,情却最厚,有时甚至绵软得不像个女儿,又素无大志,慈不掌兵呀,凤凰涅槃,苍龙蜕逆,这一关,总是要过的。慕容,朝歌……这些孩子确实可惜了……
头痛欲裂,挣扎着爬起来,全身骨头都酸疼,口里似乎在冒烟,一碗汤递到眼前,皱着眉头喝干了,抱着个大枕头盯着床柱一角一动不动,开始慢慢歇自己重若千斤的脑袋。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太平呆呆的轻声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我生在山中一樵妇家,天天埋头砍柴,别说失恋,就是夫郎被人抢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哭一阵,闹一阵,日子照样过,最多是想不开拿了绳子上吊,或拿了斧头去拼掉小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因为我不是樵妇,所以,为我一己私怒,为我高贵的骄傲,慕容死了,朝歌死了,长安残了。她们还都是小孩子,朝歌喜欢翻山越岭到处乱跑,还说要造船出海另建一条丝路呢,长安她才几岁……”
“不止。”明缘静静听她说完,想了一下,起身走到外间书房,拿了本折子,翻开看了道:“额古纳草原,姒国四十万主力军俱灭,十多万军队溃逃;祈连山下,王庭被屠,死者在三十万之上;额尔古纳河源,因为燕云三军尽出,不纳降俘,二十万部落联军,溃逃者才万余人;长安她们在草原游荡一年,期间因为烧杀驱逐冻饿死的大小部落民众更是数不胜数,无法统计。经此一战,草原部众最少百年恢复不了元气,残余的大部落学当年匈奴一样开始北上迁移,尚有数支游骑在随后追杀;你还发了悬赏令,姒国贵族人头按其爵位给予土地闲爵等重赏,江湖散人几乎半入其中谋取富贵,其余奴隶部众全体被你打乱迁移易俗,奖励各处,劳作五年以上才可以赎身恢复平民身份;这几条令下,姒国已经全入你版图,蚕食同化,也就是所谓的灭族……燕云自身伤亡也在十万之上,因为你征兵四十五以上十六以下的一概不要,所以像朝歌一样年纪死去的大概在两万多,长安一样终生残疾的也有三万。”
太平蜷缩了起来,这些她都知道,明缘到底要说什么?
“如果要说因果报应的话,你一百辈子凌迟都不够。”
“你不是应该要开导我么?就这么开导?”法庭宣判呢?
明缘看了她一眼:“你是屠了城灭了族还想沽名钓誉故意灌得自己不三不四意图逃避责任装忧国忧民让人摸摸你头哄哄你然后光荣上位听世人大唱赞歌?”
太平委屈的耷拉下眼皮:“什么呀。”知道你武功天下排第一,好歹喘口气。
  “那你要开导什么?”
人心情不好,一块混了这么多年,配合一下气氛会死呀!
看了她一眼,明缘突然拿起了太平刚喝醒酒汤的玉碗,轻轻一甩到外厅摔了个粉碎,正一脸郁悒的太平眨了一下眼睛。
很多人气恼了都喜欢砸东西泄愤,贫夫砸粗瓷,君上摔玉器。大江南北万里疆域连年灾祸不断,水、旱、蝗、兵戈,枉死者不计其数,君上少砸一件玉器,换成银子买粮食,最少可救百人性命,可并不能因为玉器比粗瓷值线就认为君上比贫夫有罪,到底,贫夫砸粗瓷和君上摔玉器,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既然本就不是樵妇,又何必以粗瓷自衡?生气,砸了手边的一件玉器,纵使是和氏璧呢,砸得起碎也就碎了。非战之罪,就这么想吧。”
  太平听得瞠目结舌,良久才喃喃道:“我知道佛家最是圆通善辩,讲道理装正直天下无敌,可诡辩成这样,未免也太……”
明缘定睛看了她,淡淡道:“不过随便说说,你一顿酒喝下来,自有你自己的道理,终归是喝归喝做归做,需要人多说什么?你本心虽然是以私怒乱了天下,却并不妨碍给死者一个她们为之甘心为你刀的太平盛世。天地不仁,万法不全,数百年一劫,总逃不开群雄逐鹿的杀伐规律,这百来万人谁杀的因谁而死的本没有多大意义,若此一杀能换得天下数百年太平,则百万之死值当也,如能开创千年盛世,你可成佛。”
太平掀起被子在床沿找到自己的小羊皮软拖鞋,趿拉着,扶着沉甸甸的脑袋走过来拍了拍明缘的肩膀:“明缘你不用去西天了,自己去翻翻地图,看上哪座山头,觉得什么名字好听,直说,我给你盖一座天下最堂皇的庙宇,供你开山立派用。”
深夜。太平轻轻走到坐在暖炕上埋首在一堆公文里的父亲身边,头轻轻枕上去蜷缩在脚边:“对不起,爹爹。”君霐伸出一只手轻抚女儿的头。
“我不是一个好女儿,也一直软弱自私。”事情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自己的心理关过不去,躲起来借酒浇愁,她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壮志横行的女人。君霐拿着笔的手支着头轻声笑了:“你小时候爱哭,在爹爹看来,你哭没什么不对,自然是招惹你哭的东西罪该万死,你长大以后还是爱哭,爹爹依旧是这么认为的。不管日后你要承担多少个角色,对于爹来说,你永远都是要掬在手心里的孩子,爹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儿怎样叫好,但在爹心中,这天底下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都没有一个你宝贵,与其为你骄傲,我更不愿意看见你掉一滴眼泪,太平,你一直让爹觉得很骄傲。”
太平呲开白牙,一脸鄙视道:“偏心到您这份上,真是没道理可讲了,那些个街匪路霸纨绔子弟的爹一定都是您的弟子。”君霐屈指敲了她一个大暴栗,没好气的道:“是啊,教出来的都是街匪路霸,你爹我已经开始反省了。”
刚能下床的长安单膝点地跪在门前,太平抬了头,阳光刺眼,微微侧过脸,半面光芒半面阴影:“登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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