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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华烟云-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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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占据,妇女儿童老人,纷纷逃往乡间。
  狗肉将军有三不知。一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二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三不知自己有多少女人,其中包括中国女人和俄国女人。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他巨大的黑雪茄,他一嘴骂人的脏话,等于巨大猩猩说人话。事实上,他有猩猩的智慧,有乡下人的老实心肠。他拿着一大卷钞票,谁有困难就给谁,或是俄国女人,或中国的庄稼汉。他喜爱光明正大,他懂得朴质的语言,他孝顺母亲。若是文官用的词句典雅,他不能懂,他就辱骂大叫说:“你说的是什么,咱们听不懂。”他爱打麻将。一边打一边自己定规矩。一条唯一不变的规矩就是,他得赢。他若有“索子”,那“索子”就能够吃“饼”。他手里若有一个“饼”,那个“饼”就可以吃“索子”。他的属下对一切事情,都和他同一个看法。大家在麻将桌儿上输给了他,就能讨得此位大将军的欢心。他也有粗俗的诙谐,关于“索子”吃“饼”的笑话,他也会哈哈大笑。在这一方面,他不算独一无二。因为总统曹锟也打麻将,而且整夜在做庄,直到天亮。所以在社交界有“曹氏连庄法”之说。
  狗肉将军的军队开到北京是为了“消灭共匪”。他并不懂共产主义是什么,他只宣称共产主义就是“共产共妻”。他常说:“我倒是赞成共妻,但是反对共产。东西是我的。怎么能是你的呢?你只能拿你的东西,我的东西你不能拿。你若能够拿得了去,那就算是你的。你的东西,我若能拿得过来,那就是我的。但是在女人方面,必须公平。一个晚上,你不能和好多女人睡觉,那为什么不让她们和别的男人去睡呢?”他是怎么说就怎么办的。
  不过狗肉将军是来北京“消灭共匪”的。他恨共产党,因为共产党不尊重他们这种当权者。另一件事情他恨的,是让良家妇女逛公园。他天性上认为一逛公园,就必然成了坏货。他统治山东省时,他就禁止良家妇女逛公园。在北京,他除去“消灭共产党”之外,他还提倡公共道德,他还恢复尊孔。他的反共政策之中,除去不准良家妇女逛公园之外,他还禁止女人留短头发。他认为短头发和共产主义是一而二二而一,是密不可分的。
  他把安福系的警察局长撤职,换了一个他的人,姓李,是个无知的旧派军官。这位局长的“消灭共匪”的办法,是“杀鸡警猴”,逮捕头目警喽罗。
  国民党的领导人物都已经逃走,到南方去加入了国民党政府,那时国民党政府正准备北伐推翻军阀统治。北京当时有两个报馆的编辑,一个是邵飘萍,一个是林白水,直言无隐,继续发表攻击局势混乱和暴政扰民等言论。两个人都遭逮捕,诬以“共匪”身分。邵飘萍是夜里十一点逮捕的,夜里一点钟枪毙的,没有审问。林白水和邵飘萍的命运也一样。文化中心的北京,人心惶惶。谣传当局正计划大规模逮捕所有言论激烈的教授和作家,而一个可能是,一旦捕去,将会立遭枪毙。
  黛云一天跑来告诉莫愁,说有人看见了五十二个激烈派教员和作家的黑名单,并且说怀瑜已经回到北京。他来警告立夫要注意,根据谣言,黑名单上倒是没有立夫的名字。据说黑名单上有名字的人,大部分已经逃离了北京,有的进了东交民巷租界的德国医院或是法国医院,那是中国警察势力所不及的外国安全区。另一派作家,“正人君子派”,当局认为是安全无虞的。其中有一、两个例外,黑名单上没名字。
  听见立夫的名字不在黑名单上,莫愁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立夫写了那篇论大学校长的文章,莫愁和他很激烈的辩论了一次,使立夫答应以后不经莫愁看过,他不能私自寄出文章发表。结果在上个月,他什么也没写。
  不过莫愁仍然告诉他一切要小心。她说:“谁真知道那名单上是哪些名字。也许会再改变,也许会再补上几个名字。抓去不审判就枪毙,连个自己辩护的机会都没有。”
  立夫说:“可是我并不是共产党。”
  “不是共产党不一定就不枪毙。他们若是不喜欢你,也就够了。在这个年头儿,你到哪儿去讲理。你若自己不在乎你那条命,你也得想想我和孩子。”
  由于莫愁这么分明来管他,他很烦恼的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会自己小心的。”
  莫愁到立夫的实验室,翻遍丈夫的笔记文稿,发表过的和尚未发表的。他没有共产学说的书,但是有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国民党的宣言,还有国民党党员证。有一本在他们花园开会的记录,好几个人记的,但大部分是陈三记的。在文稿里,有几篇论时事的文字。有一篇是为祖宗崇拜做辩护,她就故意和几篇无害的文字放在一起,夹在论文里了。那天晚上,立夫看见莫愁一直整理他的文稿。这时莫愁又已怀孕,已经六个月。她坐在矮凳子上,很粗重的喘气,低着头整理地上的文稿。立夫对一个快要生产的母亲,有无以言喻的尊敬。
  他问:“你整理那些东西干什么?”
  莫愁说:“为了慎重,该收拾的就收拾开。”
  “你不能烧我那些文字。”
  “我不烧。不过有几本书和国民党党员证要烧。你知道国民党现在也算赤色分子,也要枪毙的。”
  “枪毙,枪毙!他们能把北京人人都枪毙吗?他们怎么能把剪短发的姑娘都枪毙?枪毙邵飘萍和林白水只是警告别人罢了。”
  可是,莫愁还是把国民党的书,国民党党员证,记录册,都烧毁了,同时还有在环儿屋里找到的几本书。他写的论文,都装起来,放到别处去了。
  第二天早晨,木兰来和莫愁商量当前的情形。她也听到黑名册和怀瑜回来的事。她答应把立夫那一包文字拿去放在华太太的古玩店里。她还出主意让立夫离开北京些日子,等时局好转再回来。
  那是早晨十一点钟,木兰姐妹正和立夫说话,陈三跑进来说:“警察进来了。”
  姐妹二人脸变得煞白。
  莫愁说:“由后门跑。”
  立夫泰然自若说:“那有什么用?一定都包围了。”
  四个警察立刻进来。
  莫愁出去见他们,问:“你们要干什么?”
  警官说:“少奶奶,我们有拘捕状,要逮捕孔立夫。”
  陈三迈步向前,手放在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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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夫出来喊说:“别胡来!”
  于是他问:“犯什么罪要逮捕我?”
  “我们不知道。那不是我们的事。到了警察局再问吧。”莫愁说:“你们不能带他走。他是良民,他是研究科学的。”
  警官说:“到了警察局再说吧。”
  忽然他们听见木兰在里面悲惨的哭声:“你们不能带他走!你们不能!你们不能啊!”
  警官说:“你还是好好儿跟我们走?还是带手铐?”
  立夫说:“我没犯罪。我跟你们走。”
  警官派两个警察和立夫一齐走。他和另一个警察留下不走。
  木兰听到立夫要走了,她流着眼泪跑到门口,她后头是立夫的母亲和妹妹。立夫看见家里这些女人一起哭,十分关切的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身告诉陈三立刻去见傅增湘先生,再去见齐白石先生,他们有好多有势力的朋友。
  莫愁在门口儿,呆呆的站着。她的眼睛望着丈夫,一直到丈夫失去了踪影,心中怒火如焚,又觉得灾难终于临头了。警官问她话时,她却答应得体。警官问:“他的书房在哪儿?”她从容不迫也十分客气的回答说:“随我来。”她带着警官走到前院儿,进入了实验室。
  警官问他:“您是孔先生的什么人。”
  “他是我先生。”
  “他是什么职业?”
  “我告诉你。他是个科学家,是个生物学家。他研究树木和昆虫。他和政治没有关系。他天天在实验室里研究生物。”
  陈三因为当过警察,知道警察办案子的规矩,也跟了进去。
  警官见这位太太在丈夫被逮捕之后还这么沉静,十分诧异。她给他看显微镜,玻璃片,标本,还有她知道那些毫无危险性的文稿。
  莫愁拉开抽屉说:“这些是他写的文字。您若要带走,就请带走。我跟你说,他没有犯罪,他是很清白的。”
  陈三说:“您应当带几本书,好做证物向上峰报告。”
  警官问:“你是谁?”
  “我以前也做过警察。”
  警官觉得好像见了一家人,就问他:“你现在在这儿做什么事?”
  “我看管花园儿。孔先生犯了什么罪?”
  “不是共产党还有什么呢?”
  莫愁说:“我们有这么一座大王府花园儿,干嘛我们赞成共产?”
  警官说:“有人说坏话。我想孔先生一定有不少有势力的朋友。有那种朋友就好了。”他好像态度已然好转。
  那位警官吩咐他的助手带着那些文稿和几本书,他和莫愁说:“太太,打扰您,真对不起。我这是当官差。我看有您这么一位太太的男人,不会是共产党的。您要找有势力的朋友给他说几句话。再见。”
  莫愁和陈三把警官很客气的送走,回到家里。他们发现木兰已经昏过去,环儿和立夫的母亲正用一块凉毛巾抹她的前额,好使她苏醒过来。木兰的脸苍白,嘴唇显得死灰。阿非,宝芬,冯舅妈,已经都进来,屋里乱做了一团儿。但是莫愁知道事情的缓急,她对陈三说:“赶紧去看傅先生傅太太,让他们快来。我给华太太打电话。”
  她低下头看着姐姐说:“阿满的事她已经太伤心,太累了。这几天她脸上就显得好苍白。”这样,在表面儿上,算把木兰的昏晕过去解释了一下儿。
  立夫的母亲恐怕莫愁流产,就对她说:“你要小心。不要太激动不安。”
  莫愁说:“妈,我知道小心。”她向来相信妊娠期间女人心理状态对婴儿的感应。她避免见畸形怪状的东西和残废异乎正常的人,她只做静静的针线活,阅读圣贤的,心中也摒弃邪念,常常歇息。虽然孩子还没生下来,似乎她已经与孩子共同生活了。


  但是今天早晨,她没有掉一滴眼泪,那确不是普通的克制可以收效的,那是由于她的理性,她知道那是应当采取行动的时刻。
  华太太的古玩铺没有电话,不过古玩铺对面一家裁缝店有,那家的电话华太太可以用。莫愁打过去,请裁缝店去叫华太太,华太太答应立刻跑去见齐百石老先生,齐先生住的地方离华太太很近,走十分钟就到。
  宝芬进来说:“我父亲认得王世珍。阿非,你最好立刻去告诉我父亲立刻找王世珍接头。”王世珍老先生,今年八十岁,在清朝做过官,现在正为了国家的太平,尽力调解各军阀派系,使之和平共处,免启战端,在北京无政府的情况之下,他充任地方临时和平维持会的会长。
  现在莫愁又转过身去看姐姐。环儿说:“要不要去叫荪亚?”
  莫愁说:“不要吓唬他。叫木兰也歇息一会儿吧。”
  木兰这时渐渐苏醒过来,也许听见她们说话,但是一直没说什么。现在莫愁低下头跟她说话。木兰睁开了眼睛,看见妹妹的脸正在自己的脸上。
  “你现在怎么样了?”
  木兰向四周围一打量,看见别人也在,她说:“我现在好一点儿了。最近心脏有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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