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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忽然发现了一个关键点:“在文县,没有人见过你,对不对?”苏桃“嗯”了一声:“我们夜里来的,直接就躲进了小楼里。”无心又问:“你身上有什么证件吗?”
苏桃打开自己的书包,书包里装着一套换洗衣裳,一本红宝书,一点女孩子离不得的零碎东西,还有一本户口簿。户口簿子里面还夹着一沓钞票。把户口簿打开了,他们借着窗外的月光一起看。户口簿上写着苏桃的学名,是苏平平三个字。
“家里人都叫我桃桃。”她告诉无心:“后来上了小学,妈妈说苏桃听着不正式,就改了苏平平。”无心拍了拍她的小脑袋:“桃桃。”苏桃笑了:“嗯。”
无心紧接着又说:“我们得找个地方,把你的户口本藏起来。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同学。你的学生证和介绍信在路上丢了,现在什么都没有。记住了吗?”然后他望着苏桃的眼睛,正色说道:“还有一个问题——小楼里有没有留下你的照片?”苏桃连忙摇头:“我们都没有照片了。照片早在家里就被爸爸烧光了。”
无心和苏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小半夜,末了偎在一起睡到了天亮。太阳一出,光芒万丈,苏桃就不害怕了。两人到了水房洗脸漱口,无心先洗完了,站在水房门口说道:“桃桃,早上吃剩烧饼吧,吃完了烧饼我们出去看看风声。要是没事的话,我们就想法子走。”
苏桃用一把塑料梳子蘸了水,正在歪着脑袋用力梳头发。无心理直气壮的喊她“桃桃”。她听在耳中,心里暖融融的,好像又有家了。把两条辫子利利索索的编好了,她腼腆的出了声:“无心同志,你把饭盒给我,我接点水喝。”
无心把饭盒递给了她:“叫我无心就行。反正你我也差不几岁。我可能是看着老相,其实年轻着呢。我刚上高三——”话没说完,他忽然感觉动静不对。斜着眼睛向下一瞧,他发现白琉璃不知何时从书包缝隙里伸出了脑袋。一个雪白的圆头圆脑上,两个黑豆眼睛正在若有所思的望着他。
无心正在装嫩,冷不防的和白琉璃对视了,登时恼羞成怒。而苏桃端着一饭盒凉水转过了身,正好面对了无心:“呀,你书包里的东西是什么呀?”无心攥着白琉璃的脑袋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条半米多长小白蛇:“它是我的宠物,养着玩的。你怕不怕?”
苏桃双手托着饭盒,对着白蛇左看右看:“不咬人啊?”无心握着白蛇中段:“不咬人,也没毒,还通人性呢。”说着他向左一指:“白琉璃,转!”蛇脑袋立刻转向了右方。无心连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开口,白琉璃把脑袋又摆向了左方。
无心对着苏桃笑道:“看见没有。我让他往东,他不敢不往西。”苏桃也笑了:“哦……我还以为是它不听话呢。我原来只在图画书上见过蛇。书上的蛇都可吓人了,不像你的蛇好看。”
白琉璃听苏桃夸奖自己貌美,不禁满意的一吐信子。苏桃生得两弯秀眉,一双明眸,白白净净苗苗条条。他认为苏桃也挺美,有心凑上前和她亲近亲近;然而因为附在了蛇身上,不大擅长指挥白蛇的细长身体。所以在无心的手里扭了扭,他没有前进的本领,也就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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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把白琉璃缠成一团塞回书包,然后带着苏桃回教室吃剩烧饼。两人干干净净的晒着朝阳,倒是舒服了,与此同时,在县城的另一端,联指所在的小学校里,却是一派紧张气氛——昨天夜里他们忽然收到保定急电,说是三号提前动身,今日上午就能乘汽车抵达文县了!
陈部长一夜未眠,脸更黑了。他的得力干将、十四岁的初一学生赵萌萌正处在鼻青脸肿的高潮时期,看着也不甚像人。指挥部里最体面的人物是顾基,顾基个子最高,肩膀最宽,浓眉大眼的很周正,不过走不到人前去,因为父亲虽然是工人阶级,爷爷却做过小军阀,在天津过了几十年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解放后还逃去了香港。如果不是和陈部长做了十年的同桌,顾基不但没有资格出入指挥部,而且早就被一并打成狗崽子了。
顾基有一块老罗马表,是爷爷传给父亲的,上个礼拜被他送给了陈部长。陈部长撸起袖子看了看时间,又回头望了望,见指挥部的核心人员都到齐了,而且精神很饱满。赵萌萌捂着红肿开裂的嘴角,低声问道:“部长,不用多找些人夹道欢迎吗?光是咱们几个,人太少了吧?”陈部长轻声答道:“三号的意思,不让我们声张。”赵萌萌咂了咂嘴:“太静了,显不出我们的热情啊!”
陈部长刚要回答,远方路上忽然出现了大卡车的影子。小学校所在的一片地区,是县联指的地盘,绝对不会有红总的人马入侵。可陈部长认为三号没有坐卡车来的道理,而且卡车一辆接一辆,居然连着来了五辆。
五辆卡车全是满载,只是后斗上面苫了雨布,看不清楚满载的内容。一辆军用吉普车殿了后,在它距离指挥部大门还有几十米远时,陈部长率领手下蜂拥而上。及至吉普车停了,他们立刻热情洋溢的唤道:“小丁猫同志,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吉普车后排车门一开,一位细条条的白面书生弯腰下了车。众人见了,皆是一愣,万没想到省联指的第三号人物,居然是个娃娃脸的大男孩子。而外号小丁猫的前高三学生丁小猫站在车旁,一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银框眼镜,另一只手夹着半根香烟,搭在了大开的车门上。阳光照着他洁净的白衬衫,他风度很好的对着陈部长一点头:“我代表一号以及我个人,先向奋斗在文县第一线的革命战友们问好。”
他是孩子的脸,声音却成熟,两厢相加,反而有种意外的魅力。很随便的和陈部长握了握手,他继续说道:“文县是个大县,但是革命的温度并不算高。”陈部长很惶恐:“昨天我们也和红总打了一场硬仗……他们死了好几个。”
小丁猫笑了一下:“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几条人命不算什么。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敌人的性命不算什么,我们自己的性命,也不算什么。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必要的时候,可以大杀!”
陈部长等人一起激动了,而小丁猫用手里的烟卷一指人后的顾基,微笑问道:“你傻看着我干什么?”顾基高人一头的站在后方,结结巴巴的红了脸:“我、我……对你很、很崇拜。”小丁猫笑了,不再理他。抬手对着前方卡车一指,他轻描淡写的又道:“我给你们带了一点礼物,希望可以给你们的革命热情加一加温。”
前方卡车的司机跳下了驾驶室。踮脚蹦跳着掀起后斗雨布一角。没了雨布的遮掩,成捆的半自动步枪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142、小丁猫
小丁猫一手插进裤兜里,一手夹着半根烟,慢悠悠的往指挥部大门走。陈部长虽然面黑似铁,且有一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腱子肉,但是在白皙的三号勤务员面前,平白无故的就矮了一截,素日铁一般的刚硬气质也软化了。像个高级跟班似的垂下双手,他微微弯着点腰,在小丁猫的身边紧紧跟随,又主动介绍道:“指挥部里坐镇的同志倒是不多,大家最近主要是下到工厂机关里去,挖出隐藏在革命群众中的反革命坏分子。”
小丁猫点了点头:“很好,革命群众一声吼,能让地球抖三抖。”然后他用手中的香烟向前一指:“指挥部有点不像样。”陈部长陪笑答道:“原来是钢厂子弟小学,地方是不宽敞。”小丁猫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扭头呼了出去,言简意赅的说道:“应该换一换。唯物主义者,物质决定意识。小门小户的指挥所,产生不出高瞻远瞩的决策。”
陈部长连忙答应。此时从保定随行而来的两名女将下了吉普车,也大踏步的赶了上来。其中一位五短身材的女将处在花样年华,生得头如麦斗,眼似钢铃,地位却高,乃是省联指十常委之一,本来名叫杜文思,去年八月改名杜敢闯;另一位女将是细条条的身材,细条条的面庞,穿一身黄绿色旧军装,形象类似腌黄瓜,名叫马秀红,是小丁猫的机要秘书。
杜敢闯和马秀红对小丁猫是忠心耿耿,而小丁猫终日面对着如此两位战友,不由得活成一朵傲雪寒梅,革命意志极其坚定,生活作风极其清白,乱七八糟的心思从来没有。眼珠斜向身边两位异性战友,小丁猫暗暗的一咬口中烟卷,顺势瞟向了陈部长旁边的李萌萌,他又是一皱眉头。
穿过校园进了指挥部的大办公室内,小丁猫直奔正题,让陈部长拿出文县地图,在联指地盘上做出标记。陈部长手握红蓝铅笔,在地图上大刀阔斧的画了几个大红圈:“小丁猫同志,钢厂、重一中、以及机械厂的东半部分,都被我们占领了。”
小丁猫把烟头向后交给马秀红:“县委大院被红总占了?”陈部长做汗颜状,挠着头羞涩的苦笑。小丁猫摇了摇头:“斗争总是有反复性的,没有关系。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直至灭亡——这是红总的逻辑。斗争,失败,再斗争,再失败,直至胜利——这是我们的逻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应该成为你们斗争的指导思想。”
然后他扭头对着顾基一点头:“怎么又看我?”顾基软绵绵的微笑:“你说话太、太有水平了。”小丁猫伸手一指他:“你是什么出身?”顾基登时心虚了:“工、工人。”陈部长横了他一眼,见他居然敢越过自己,公然的对三号大拍马屁,真是忘了他爷爷干过的好事!
小丁猫不再理他,对着地图审视良久,末了问道:“重一中的条件怎么样?”陈部长不假思索的答道:“一中是大楼,三层,挺好的。”小丁猫抬头看他:“为什么不把指挥部放到一中?”陈部长立刻迟疑了:“一中……我听说啊,我听别人说的,说是一中闹鬼。”
小丁猫向他探过了头:“闹鬼?”陈部长下意识的又要挠头:“他们说……一中夜里,有人上课。”小丁猫歪了脑袋:“上课?”陈部长感觉自己有散布封建迷信之嫌,十分出汗:“不是真上课。是有人晚上进了一中楼里,可能是有幻觉吧,看见死了的老师,给学生上课——去年一中有几个老师,死在批斗大会上了。”
小丁猫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马上过去看看情况,如果一中能用,指挥部就立刻搬家。谁有自行车?吉普车就不开了,兴师动众也不大好。”他拨开人群望向顾基:“你有吗?”顾基深感荣幸,脸都红了:“有!”
小丁猫对着身边的杜敢闯和马秀红说道:“你们留下来,让小陈帮助你们迅速掌握文县的斗争情况。我自己出去逛逛。”马秀红十分关爱他:“要不要带几个人跟着?”小丁猫摆了摆手:“不必。我不往红总的地盘走,红总也根本不知道我来了文县。”
顾基因为有个混蛋的爷爷,自从懂事起,精神上就一直很有压力,总像是低人一等。如今小丁猫几次三番的主动和他说话,他受宠若惊,几乎要感激涕零。把自行车推到指挥部外,他很周到的询问小丁猫:“你怎么坐?骑着坐还是侧着坐?”小丁猫一挥手:“你骑你的,我跳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