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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约-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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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不动。待那人走到身边,她才说“谢谢”。
“你不怕他回来吗?”依旧暗着的光线里,他仿佛可以找到青骊目光的尽头,而后同她一起望着那一处。
“就算可以拿起兵器,也只能勉强地挥动两下,你觉得他还有必要回来吗?”十指扣紧了怀中已经不那么温暖的手炉,她说起灵堂中自己面对昏厥的承渊居然可以狠心到亲自下手挑断兄长四肢的筋脉,只感叹确实物是人非,当初不再。
“什么?”他惊讶于青骊对此的淡然。
风雪中她仍在笑,苦涩凄凉——又有谁知道,青蘼,其实是被她逼死的呢?在她要慕空将丛葭带走的那一刻,就是拿走了青蘼最后可以凭借于她的筹码。即使萧简如何努力,只要她一句话,承渊一定会做。
但一个已经连仁德都弃之不顾的主帅,始终不能实现众人多年来的夙愿,承渊不合适,所以他必须交出这个位置。替大珲、替扶苏家重新夺回江山的人,不是只有承渊一个。
人最脆弱的就是感情,她一路看见的人,都败在这两个字上。
易君傅于青蘼,是十载夫妻情义,纵然利益当前,如青蘼这样一个一世飘零的女子,总也期待安定平稳,萧简给不了她,唯有易君傅可以。是故为了救易君傅,她可以不要性命,更何况,还有承渊给她的失望,她能信的,只有青骊。
而青蘼对承渊,一生血肉亲情,难抛难断,青骊更是他心头之“不能割舍”。一场生死,血亲之变,当真面临,还能冷静自处的,就是始终用这个“情”字离间挑拨的人了——最无情是她,扶苏青骊。
“有小砚在他身边照顾,不会有问题的。”落幕后一切惨淡,青骊纵有悲伤却也被这大雪掩埋,冻死无辜,“小砚说会带他去离渊岛,再不会回来的。等天亮了,就该送姐姐下葬了。”
“他终究没能看到旧土完整。”萧简一声长叹,落入风中,化散无声。
“我不光要金瓯如旧,当初企图对大珲意图不轨的,都不能放过。”她的眼里露出锋芒,穿透如今大雪,坚毅难摧。
他向她伸出手,手心很快就化开了落入的雪花。
她惊讶地看着,终于伸手回应。
掌心交叠的瞬间确实冰冷,但之后却变得灼热。
晨光初露,风雪渐息,他们看着彼此还沾落着白雪的眉发,相视而笑。
他能给的,只是努力让她方才朝着天地的许诺最终免于流离失望,一生不老。

白头

清明晓雨,晨光初露。
灰衣僧者再来这萧寂山中,一人,一碑。
他执伞立在碑前,借着才破晓并不明晰的光线看向石碑上刻着的字——秋寒之墓。
他伸手轻抚去碑上残落的雨痕,皮肤沾染到此时还显得料峭的春寒,嘴角又是每每到来时浅淡无争的笑意。
他如旧坐在碑前,不顾地面潮湿,默默想着什么。
秋寒。被掏空的记忆里只剩下这个名字,他觉得那应该是个女子,一个名字深刻却样子模糊的女子。
他不知道她从小就极有主张,跟在兄长身边出入商场,少年早慧。
他不知道,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和兄长走遍了大江南北,笑意朗然地看惯商海沉浮,也有些心比天高。
她是众人称羡的易家小姐,也曾手下众众,一方扬名。然而,却是那年,那刻,那地,灯火绚烂时,她在人群中望见他,僧衣干净,面容清雅,眼底神情温柔,看着那时在他身旁的素衣女子。
她知他有情,一眼便知,并且情根深种。
他看不见她的视线里,她微笑,一贯的自信,目送他离开,心底已然记下他的模样。
她将他的眉目画下,素笺白纸,墨色氤氲,自然而然就有了他的身影。她将他小心折起,压在枕下,每晚睡前,总不自觉轻拍软枕细罗,却从不取出画像,而后阖眼入眠。
堂堂易家千金,慕者众多,她却偏偏中意那寺中僧侣,默然想着,不提不说,静待再遇,成就姻缘。
她知青蘼意图,也知兄嫂另有身份,否则不用多年寻人,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素衣女子身上,要她潜伏顾庭书身边。
她亦震惊于原来那看来柔和温煦的灰衣僧者就是顾家长子的事实,然而不论他是谁,是何种身份,渐离也好,顾庭书也罢,那就是她认定了的人,不可更改。
顾庭书拉拢于易君傅,她对兄长提议说,结亲可好?
那时易君傅反对,她却道:“就算大哥不说,顾庭书也会说的。”
事实如此,顾成风以缔结姻亲作为交换,她欣然接受。眉梢带喜之时,她看见易君傅疼惜神色,万般不舍。
她长跪于兄长身前,指天起誓道:“我易秋寒若为顾庭书有损大计,必不得善终。”
易君傅将她扶起,问她何苦。
她笑意朗然,道:“第一,我是易君傅的妹妹,大哥大计,我难道不要出力协助?第二,我才是顾庭书的妻子,非君不嫁。”
彼时她神容坚定,自信满满,亲与情,孰重孰轻,衡量在心。
顾、易结亲,声势浩大。
那日她凤冠霞帔入座花轿,听熏天锣鼓,喜炮连响。红妆长街,却无人见她独坐寂然,垂首看着那张画纸,画上依旧是那深居简出的灰衣僧人,眉间红尘不去,却不是为她。
新婚红烛,烧的也不是良辰美景,如她来时一人,空窗独坐,甚至连喜帕都是她自己揭下的。
新府东苑,女主新来,她却知道偏苑里,早她多时就住着一个人,素衣长裙,清萧淡漠。她不过问,只做着该做之事,慢慢赢得顾庭书信任。
那时粮草被劫,看来有人作梗,却是易君傅故意安排,又迅速给予补给,只为表忠心,而事实上,粮草不少,易家没有损失,反而赢了一份诚意,亦是她为他继续“协助”顾庭书做了铺垫,以及挑拨顾、寒两军。
一侧青骊动顾庭书所牵深情,一侧她易秋寒握顾少统辖治理之权,她们并无交集,彼此相安。
众人只说这易家女主宽容忍让,侍夫从一。却有谁知她也是女子小心,固然有利在前,但那毕竟是她心中所向的唯一之人。除了公事,夫妻之间再无过多言语,却是他常去偏苑,她如何不怨。
那时顾庭书说,请她帮忙将青骊带出雨崇。
她说,好。
马车里,她与丈夫默然对坐,如旧无声。
车声辘辘,天亦已凉。她掀开车帘,看见那本就弱不禁风的女子在风中跟车行走,不甚'炫'舒'书'服'网'。
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当年在成台谭樟寺内,她笑着唤青骊作姐姐,还显得亲密,不由心头一动,想将她唤来车上。然而转念,毕竟心有不甘,她再看顾庭书目光所落处,正是青骊瘦削的身影,丈夫神色关切,已然疼惜。
她遂放下帘子,当作不见,靠着车厢壁,阖眼休憩。
毕竟在意,她并非当真那样大度。何况这一次,是送青骊去顺章,顾庭书将久居之地,而她却要四处奔走,难见丈夫一面,如此,就是将所爱拱手。然,大计在前,容不得她说个不字。
顾庭书去了顺章之后,她仍要留于雨崇,并时常外出押运粮草军备。
易君傅曾问她,是否后悔。
她看着物资运送如顾军军营,笑意中带着疲惫,黯然道:“我不后悔这样做,却一定会后悔骗了他。”
兄长拍她肩头,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顿时也就将险些涌出的眼泪咽了回去,道:“我只求将来大业得成,可以放他一条生路。”
易君傅说,那不是他们可以决定的。
顾庭书一离开雨崇,顾庭玉就蠢蠢欲动。
望定城不断有寒军滋事,那都是在计划之内的事。萧简以肖去繁之名带领寒军在外生事,而易君傅则在内对顾廷玉煽风点火,力图挑起两军争端,率先打开望定城门,攻下一处战略要地。
这一次,她却忽然将顾庭书从顺章找回,试图阻止一切发生。而事实也是顾庭书及时赶回雨崇,扣下出兵军令,缓和了局势。
青蘼为此质问于她,她只沉默。是时间教她难以割舍下顾庭书,不忍见他仓皇辛苦,走入他们设下的局。
她不能对青蘼说于心不忍这四个字。
而她也不知,那时将顾庭书找回雨崇,恰巧错过了青骊生产。雨崇城内一场波折终结的同时,顺章别院里,却有人为了顾庭书险些丧命。
时光流转里,顾庭书待她也不似过去疏远,她也仍是那个尽心竭力协助夫婿的果敢顾家女主。
她知道顾庭书心底最在乎的是谁,即使后来有了丛葭,女童精灵活泼,同顾庭书投缘亲昵,他却还是最挂念偏苑里悄然沉默的女子,没有名分地陪在他身边,不知道的,当真以为这就是心甘情愿。
其实莫说青骊,就是她易秋寒自己,也快分不清哪些是自愿,哪些是迫不得已。长年累月在外奔走,都已成了习惯一般,只不想再教顾庭书有更多操劳。她何尝不想如同青骊那样,安安静静地陪在顾庭书身边,受他照拂,有他庇佑。然而最初,她就不是以被保护的姿态来到他身边的,所以,她和青骊的职责不同,要走的路也大相径庭。
然而顾庭书却非对她无情之人,终也有教她感动并感谢的时候。
顺章城外那场雪崩中,顾庭书将她护在身下,紧紧抱住当时失措的她。
她第一次这样靠近丈夫,近得感受得到他每一刻呼吸的变化。眼前白雪如浪,顷刻间就将他们掩埋。
深雪下,她依旧能感觉到顾庭书传递来的温暖,即使周围严寒,额处有他脸颊传来的温度,那里似乎连接了彼此的脉搏,统一跳动着,将生命系在一起,同生共死。
彼时他们都不能说话,但她一刻都没有松懈地抓着顾庭书的臂,感觉到丈夫渐渐衰弱的呼吸,她努力一分一分跟用力的扣着,想要告诉他,有她在身边,他们都不是孤独的。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将他们救出,一路赶回顺章的路上,她握住顾庭书的手,叫他的名字,说的却是,青骊还在等你回去。
而后她守在顾庭书身边寸步不离,直到他从昏迷中醒来。她第一刻叫他的名字,而她听见的,却是他念起的那个在偏苑的女子之名。
说不上心死,不过是从前一刻的温存里醒来,将她打回了现实里。她缄口相守的短暂时光,对她悉心照顾。
顾庭书不问青骊,她也就不提。作为他的妻子,她享有如今陪在他身边照料的权利。她要争的,抓住属于自己的仅有的这些时候,教她还能记得自己身为顾庭书之妻的身份——他们毕竟夫妻一场,那堂前三拜,正是他许她的白首之约,她不会忘。
然而,计划终究还是要进行的。当她最后一次以运送粮草之名离开雨崇,就注定再回不到过去哪怕只是维持的假象里。
她领萧简进入黎昌城,虽然被顾庭书识破,最后却还是成功了。城头的“顾”字军旗倒下,她抬头望着,心里默默说着对不起。
现实也如早就计划好的那样发展,萧简继续领兵南下,大破顾军,攻入雨崇城,在城楼上擒获了顾庭书。
她没有想到,青骊居然狠到连一丝逃走的可能都不给顾庭书。
那时看见蜷在顾庭书怀中虚弱到奄奄一息的女子,她多想上前将他们分开,然后不顾一切地带顾庭书离开。但飞雪中他低头看着青骊的眼光却没有丝毫责备,甚至氲着浅浅的笑意,如同那一年在成台流觞节上,她看见他凝睇着青骊的眼光。
她无力阻止承渊将顾庭书软禁,却无时无刻不在思考着将他从皇宫中营救出来。
那一次,她和萧简都已经部署妥当,却因为青蘼的察觉功亏一篑,甚至得到了顾庭书的一纸休书。
事后她将休书与过去那张画像放在一起。旧画泛黄,如同时光枯萎,而新纸上墨色浓重,刺痛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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