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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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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南孙说:“不会的,阿姨断然不会撇下我们。”蒋太太不出声,但是这下南孙却看对了人,阿姨没有回信,是因为她已动身回来。

南孙接到电话,她已在酒店里,两母女赶去同她会面,酒店房门一开南孙又闻到那股英国烟草混着玲兰香味的特殊气息。

阿姨身上大衣还未除下,她站在窗前,黑色打扮使她看上去孤傲、高贵、冷僻。

“南孙。”她张开双手。

南孙熬到这样一刻,眼泪汩汩涌出,抬不起头来。

阿姨简单地说:“我来带你们母女走。”

蒋太太问:“他们呢?”

“他们是谁?”

“我的丈夫,我的婆婆。”

阿姨沉默一会儿,“我帮不了他们。”

蒋太太不出声,坐下来。

阿姨问:“你还没有受够?”

蒋太太凄然地,用一只手不住抚摸另一只手臂,像是怕冷。

“那样的一家人,你还想留下来?”

蒋太太不愿意作答。

阿姨仰起头,轻轻冷笑一声。

终于,蒋太太用细微的声音说:“我不能在此刻离开他,我们曾经有过好时光,现在他需要我。”

阿姨说:“他一生中从没扮演过丈夫的角色,他是你的大儿子,你一辈子宝贵的时光精血,就是用来服侍照顾他。”

蒋太太忽然笑了。

过一会儿她说:“是我情愿的。”

“你这可怜的女人,南孙,”她转过头来,“你马上跟我走。”

南孙吞一口涏沫。

阿姨鹰般目光注视她,讪笑起来,“你也挨义气?”

蒋太太连忙说:“南孙,你要走的话尽管走,家里的事,也搞的七七八八了。”

南孙缓缓摇头,“现在还不是时候,父母皆要我照顾。”

阿姨不置信地看着她们母女,隔了一会儿她说:“好,好。”

南孙有点歉意。

“蒋某是个幸运的人。”阿姨说。

蒋太太对她说:“我知道你看不起他,但他不是一个坏人,这些年来,也只有他给过我一点点安慰。”

阿姨走到窗口,背着南孙母女,唏嘘地说:“我细微我也可以那么说。”

南孙忍不住在心中加一句,我也是。

“那我这趟是白来了。”

“不不不不不,”南孙回复一点神采,“我们需要你支持。”

“你们要搬到什么地方去?”

南孙答:“我的家。”

“有多大?”

南孙用手指做个豆腐干样子。

“一家四口,熬得下去吗?”

南孙摊摊手。

蒋太太长长叹了口气。

阿姨背着南孙,把一个装着现钞的信封递给姐姐。

“有什么事,同我联络。”

阿姨来了又去了。

蒋家搬到南孙狭窄的小公寓,家私杂物丢了十之八九,仍然无法安置。

老太太有十来只自内地带出来的老皮箱子,年纪肯鼻笛南孙大,一只不肯丢掉,里面装的东西,包括五十年前的褂袍,三十年前照相架子,二十年前的皮草……

南孙趁老太太往礼拜堂,花了好几百块钱,雇人抬走扔掉。

老太太回来,骂个贼死,咒的南孙几乎没即时罚落十八层地狱。

锁锁本想帮蒋家弄个舒服点的地方,被南孙铁青着面孔坚拒。

欠朱锁锁一辈子也够了,三辈子未免离谱。

上房让出来给祖母,父母占一间,南孙只得睡沙发,厅堂窄小,只能摆两座沙发,南孙每夜蜷腿睡,朱锁锁看了大怒,问她苦肉计施给啥人看。

最大的难题是厨房,每日要做出三顿饭菜来,一煎一炒,满屋子是烟,渐渐人人身上一股油烟味,个个似灶火丫头。

蒋先生喃喃自语:“献世,献世。”

蒋太太自然戒掉麻将牌,成日张罗吃,蓬头垢面之余,和乐观地说:“他会习惯的。”

蒋先生没有习惯。

事发时南孙在公司里,前一日比较忙,她搭了床在办公室胡乱睡了几个小时,一清早电话响,她以为锁锁生养了,满心喜悦接过听筒。

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蒋先生在浴室滑了一跤,昏迷不醒,已送到医院。

南孙赶着去,只见父亲躺在病床上,面孔似蜡像。

发生得太快,祖孙都来不及悲恸,似别人的事,新闻看得多,知道确有这种悲剧,但震惊过度,又得忙着应变,竟无人哭天喊地。

三日后,蒋氏死于脑溢血。

同事帮了南孙好大的忙,连日奔走,南孙没把事情告诉锁锁,怕她担心。

日以继夜,南孙咬紧牙关死挺,将父亲火葬。

南孙多希望章安仁会出现一下,为着旧时,同她说几句安慰的话。

但是他音讯全无,怕南孙连累他,一个女子,拖着寡母不止,还有一个孤僻古怪的老祖母,尚有什么前途,避之则吉。

在章安仁眼中,南孙贬值至零,已经不少以前的蒋南孙。

他干干净净正式一笔勾销这段感情。

一切办完之后,南孙已近虚脱,接到谢家通知,又赶往医院,锁锁生下女儿。

是一个非常非常大的婴儿,体重几近五公斤。

护士把她抱出来,南孙有点害怕,不敢接手,这样软若无骨的小生命,她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婴儿。

锁锁鼓励她。

老人逝去,幼儿出生,天理循环,南孙伸手把小小包裹抱在怀中,婴儿蠕动一下,像是要采取个比较舒服的位置,南孙轻轻掀开襁褓,看到一张不比水晶梨更大的面孔,粉红色,五官小得不能再小。

南孙受了震荡,把脸贴上去,婴儿忽然不客气地大哭起来,南孙才晓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不是美梦,也不是噩梦,只是真的发生了。

锁锁精神很好,一定要拉住南孙聊天。

南孙说:“很痛吧?”

锁锁说;“我不想提了。”

“为他生孩子,一定很爱他。”

“南孙,我早已学会不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为人家做事,迟早要后悔的,我只为自己,我想要一个孩子。”

南孙意外诧异地看着她。

“你看,你母亲若果没有你,这一段日子怎么熬?”

南孙轻笑,“谬论,不是为我,她根本不用被困愁城,早学我阿姨,自由自在飞出去。”

“可是箱子只有你在她身边,是不是?”

南孙啼笑皆非。

“这个孩子,也会陪着我。”

南孙叹口气,“真残忍。”

护士进来,把婴儿抱出去。

锁锁说:“没想到你这么能吃苦。”

“我?”

“那么多同学,数你最沉不住气,芝麻绿豆的事,都要讨还公道,咬住不放,没完没了,简直讨厌。”锁锁笑。

南孙听着这些逸事,呆半晌,茫然问;“是吗,这是我吗?”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猜一猜,把我们这干人放逐到亚玛逊流域去,任凭我们自生自灭,活下来的有几人?”

南孙看锁锁一眼,“吃人鱼、毒箭、巫术?小儿科,我保证个个都能活着出来,而且设法弄到香肥皂沐浴,下次组团再去。”

锁锁笑说:“你真的练出来了。”

南孙看着窗外,‘有似乎过马路,同自己说,一部卡车铲上来倒好,挨少三四十年。”

“南孙!”

她转过头赔笑,“只是想想而已。”

“想都不准想。”

有人推门进来,是谢宏祖,带着一大束玫瑰花,也不留意有无客人,便俯下身去吻妻子的脸。

南孙可以肯定,在这一刹那,他们是相爱的。

那一个冬季冷得不能形容,配合零落市面,萧杀不堪,戏院酒馆饭店都空荡荡,人人往家里躲。

老太太怕冷,开着热水汀,窗户关得密不透风。

她一下子衰老,头发掉得厉害,常常沉默,要讲话也只往教会去。

星期六下午,母女趁老太太外出情理公寓,打开所有窗户让新鲜空气流通。

蒋太太说:“你阿姨有信来。”

南孙露出一丝笑,“她是老鹰,我们是家禽。”

“说到什么地方去了,南孙,她还是叫我们去。”

“我们走了,谁服侍老太太。”

“你去,南孙,凡事有我。”

南孙扬起一条眉毛,“这怎么可以,留下没有经济能力的母亲与祖母,太荒谬了。”

蒋太太不语。

“你去才真,妈妈。”

“我?”蒋太太愕然。

“我有将来,你信不信我会在这种环境委屈一辈子?我不信,只要加多一点点薪水,我就可以雇人看顾祖母,大家脱离苦海。妈妈,这间屋子住不了三个人。”

蒋太太落下泪来。“幸亏你父亲去得快,没有拖累医药费。”

“收拾收拾,动身去散散心,当旅行一样。”

“你……”

“我早已不是小孩子。”

蒋太太还要推搪。

南孙怒道:“真没有道理,不过四十多岁的人,却咬定要卖肉养孤儿才显得伟大,为什么不放眼看看世界,多少与你同年龄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花月正春风呢。”

“这,这,这是什么话!”

“你不去,我天天同你吵个鸡犬不宁。”

“那……我去去就回来。”

“不用回来了,没人需要你,你走了我好搬进房间去。”

“南孙你怎么心肠如铁。”

南孙微笑。

她到愿意做个无肠公子。

祖母回来得早了,一边关窗一边骂人,骂了几句,忽然觉得南孙母女也实在不好过,何苦百上加斤,于是蹒跚回房去。

晚上,蒋太太只做了一锅汤年糕,由南孙盛了一碗端进去给祖母。

她坐下来同老妪摊牌。

看得出老太太害怕了,脸颊上的肉微微抖动,南孙十分不忍,终于硬着心肠把整件事说完,轻轻作一个结论:“就剩我同你两人了。”

老人怔怔地注视着孙女,她对南孙从来没有好感,二十年来肆意蔑视她,只不过因为她不是男孙,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同她相依为命,靠她菲薄的收入维持生活。

这个孩子会不会乘机报复?

只听得她说;“我们会活下来的。”

南孙站起来退出,轻轻带上房门。

蒋太太问:“你祖母怎么说?”

南孙答:“箱子轮不到她发表意见。”

“南孙,她是你祖母。”

“我知道。”

“祖父一早就过身,她有她的苦处。”

“有我做她的出气筒,不算苦了。”

“南孙,答应我好好待她。”蒋太太心惊肉跳。

南孙啼笑皆非,“我像是虐待老人的人?”

“你必须应允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你祖母,都不得有闪失。”

“好,我应允。”

蒋太太松口气,“我去去就回来。”

南孙侧脸看到祖母房门有一丝缝,而她刚才明明已把门关紧,莫非祖母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南孙送走了母亲。

这样有把握,是因为找到了新工作,或是更贴切地说,是新工作找到了她,所以南孙可以要一个比较优渥的报酬。

新东家本来是她的顾客,特别欣赏南孙,存心挖角。

锁锁知道后,气的不得了,说了一大堆话,什么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之类,就差没把南孙比猪比牛。

南孙一味死忍。

在这么下去,她害怕三十岁之前就要生癌。

锁锁生养后身材有点松,拼命节食,他不住抱怨,却不知道风韵尤胜从前。

锁锁十分念旧,一有空往南孙处跑,带着粉妆玉琢的小女儿,司机与保姆在楼下一等好几个小时。

照样陪老太太讨论《圣经》,畅谈灵魂升天,使老人家十分高兴。

南孙喃喃笑骂她真有一手。

南孙托锁锁找来一个会做上海菜的女工,早上九点来,晚上六点走,她多劳多得的薪水就此报销,衣着打扮仍嫌寒酸。

但老太太的生活却安顿下来,一连举行好几次家庭礼拜。

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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