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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世界-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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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如果、还有、可是,”昂德希尔太太说,“有些时间只会过去,有些时间则是即将到来。这次是时间到了。”

“好吧,”莱拉克情急地说,“我可以跟大家道晚安吗?”

“那得花上好几年。”

“那我要听床边故事,”莱拉克提高了音量,“是有这种东西的。”

“我知道的每一个床边故事都集中在这个故事里了,而在这个故事里,你现在就该睡。”她面前的孩子缓缓交叉起双臂,还在思考这件事,接着她脸上浮现一抹阴影,决定抗争到底。于是跟所有面对顽固孩子的奶奶一样,昂德希尔太太想着自己该如何让步——必须是有尊严的让步,免得宠坏了孩子。

“好吧,”她说,“我没空跟你争辩。我要出去一趟,你如果答应我当个乖孩子,回家后会睡一觉,我就带你一起去。这也许对你的教育有帮助……”

“哦,好!”

“毕竟教育才是重点……”

“是的!”

“好吧。”见她这么兴奋,昂德希尔太太第一次对着孩子产生这种类似怜悯的情绪:睡眠即将缠上她,让她变得跟死者一样温顺。她站起来。“现在听着!紧紧抓着我,虽然你已经很大了。还有别吃、别碰任何一样你看到的东西……”莱拉克已经跳起来,赤裸的身体在昂德希尔太太的老屋里苍白明亮得如同一根蜡烛。“戴上这个,”她说,从衣服里取出一片三爪的叶子,用她粉红色的舌头舔一下,再黏到莱拉克额头上。“这样你就看得到我说的东西了。而我认为……”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翅膀鼓动的声音,一道长长的阴影从窗上飘过。“我想我们可以走了。而我应该不必告诉你吧,”她警告地举起一根手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跟你看到的任何人说话,任何人都不行。”莱拉克严肃地点点头。

雨天的困惑

她们骑的那只鹳鸟飞得又高又快,越过一片又一片棕灰色的十一月景致,但她们也许还是没有脱离某些领域,因为什么衣服也没穿的莱拉克感觉不冷也不热。她紧紧抓住昂德希尔太太厚重的衣服,膝盖紧紧夹住鹳鸟的肩膀,鹳鸟光滑又带有油分的羽毛贴在她大腿上,感觉柔软又滑溜。昂德希尔太太用拐杖点点这里、敲敲那里,引导鹳鸟飞上飞下、左转右转。

“我们要先去哪里?”莱拉克问。

“外面。”昂德希尔太太说。鹳鸟旋回下降,下方远处出现一栋结构复杂的大房子,愈来愈接近。

打从婴儿时期起,莱拉克就在梦里见过这栋房子无数次(她从来没思考过自己从不睡觉要怎么做梦,但以她被养大的方式,有太多东西是莱拉克从来没去想过的,因为她对世界和自己的认知就是这样,如同奥伯龙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一天坐在餐桌前三次、把食物塞进嘴里)。但她却不知道她做梦时,她都在那栋房子长长的走廊上游荡,抚摸贴着壁纸、挂着图画的墙壁,想着:什么?这会是什么呢?也不知道那时她母亲、外祖母和表亲都在做梦,但不是梦见她,而是梦见一个像她的人,流落他方。此时她从鹳鸟背上看见了整栋房子,立刻就认出它来,于是发出笑声:就好像在蒙眼游戏里取下了眼罩,结果发现自己先前摸到的神秘脸孔和无名衣物其实是某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正对自己露出微笑。

她们愈接近,房子就愈小,仿佛想逃跑似的不断缩小。倘若这样下去,莱拉克心想,等到我们接近得可以从窗户看进去时,我恐怕一次只能用一只眼睛看了,而我们飞过去时他们不会吓一跳吗,像乌云一样让窗户一黑!“这个嘛,倘若它一直是同一栋房子的话,确实是这样没错,”昂德希尔太太说,“ 偏偏它不是。所以他们看见的鹳鸟、女人和小孩只有蚊子般大,根本就不会去注意,我甚至觉得他们根本不会看到。”

“这个,”她们骑的鹳鸟开口说话,“我还真是难以想象。”

“我也是。”莱拉克笑着说。

“没关系。”昂德希尔太太说,“现在只要跟着我看就行了。”

她说这话的同时,莱拉克觉得自己仿佛开始斗鸡眼,接着又恢复正常。房子变大、愈来愈接近,尺寸已经符合鹳鸟的比例(但她跟昂德希尔太太还是偏小,这也是莱拉克压根儿不会想到要问的事情之一)。她们从高空飞向艾基伍德,或方或圆的塔楼像蘑菇般赫然出现,在她们飞过的同时齐齐向外弯曲,墙壁、长满杂草的车道、车辆出入口和钉着木瓦的厢房也都在不同的视角下随着各自的形状,自然产生变化。

昂德希尔太太用拐杖碰了碰鹳鸟,它就像架战斗机般猛然朝右舷倾斜。她们俯冲而过时,房子的面貌不断变化:安妮女王风、法式哥特风、美国风,但莱拉克没注意到。她屏气凝神,看着树木和房屋的各个角落翘起站直、看见屋檐朝她们冲来,接着她闭上眼睛,抓得更紧。当一切恢复平稳,莱拉克睁开眼睛,发现她们已经在房子的阴影中,盘旋着准备降落在房子最冷那一侧一个突出的瞭望台上。

“看。”鹳鸟收起翅膀后,昂德希尔太太说。她用拐杖指向斜对角处一扇狭窄的哥特式窗户,窗扉半开着。“索菲在睡觉。”

莱拉克看见母亲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跟她自己的头发很像,鼻子从棉被底下露出来。在睡觉……莱拉克受的教育是以欢乐为重(还有目的,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因此她并不熟悉情感和牵绊这类东西。她也许会在下雨天哭泣,但最令她年幼的灵魂感到震撼的却是惊奇而不是情感。因此她看着幽暗房间里一动不动的母亲时,内心产生许多纠缠的情绪,却说不上来是什么。下雨天时会有的困惑。他们经常笑着告诉她当初她是如何紧紧抓着母亲的头发,他们又是如何用剪刀剪了头发好把她偷偷抱走,那时她也笑了。如今她却猜测躺在那个人身边究竟是什么感觉;躺在那层层棉被之间、脸颊贴着那个人的脸、手指抓着她的头发睡觉。“我们可不可以……”她说,“靠近一点?”

“嗯哼,”昂德希尔太太说,“不知道呢。”

“倘若我们真如你说的那么微小,”鹳鸟说,“那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昂德希尔太太说,“就试试吧。”

她们从瞭望台上落下,鹳鸟伸长脖子、蹬着双脚奋力拍动翅膀。前方的窗户仿佛靠近似的愈来愈大,但她们其实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接近。接着,“就是现在。”昂德希尔太太说,用拐杖敲了敲鹳鸟,因此她们猛然转了个弯向下俯冲,从打开的窗子飞进了索菲房里,在天花板与地板之间飞向卧床。倘若当时有人目睹,她们看起来就差不多像两只手掌那么大。

“刚刚那个是怎么办到的?”莱拉克问。

“别问我怎么办到的,”昂德希尔太太说,“只有在这里才能这样。”她们绕着床柱飞舞,她若有所思地补充:“这就是这栋房子的重点,对吧?”

索菲潮红的脸颊像座小山丘,张开的嘴巴则如同一个山洞,顶着一头金色的鬈发。她呼吸的声音低沉缓慢无比。鹳鸟在床头停下,随即朝拼布棉被飞回去。“倘若她醒来呢?”莱拉克问。

“你敢!”昂德希尔太太大叫,但已经太迟了。基于一种类似调皮但其实强烈得多的情绪,莱拉克已经放开了昂德希尔太太的斗篷,抓住一卷金发用力拉扯。这么一拉害得她们差点翻过去,昂德希尔太太抓着拐杖挥动四肢,鹳鸟则发出嘎嘎叫声停下来。她们在索菲的头旁边又绕了一圈,但莱拉克还是没放开手里的发丝。“醒醒啊!”她大喊。

“坏孩子!噢,坏死了!”昂德希尔太太嚷道。

“嘎!”鹳鸟说。

“醒醒啊!”莱拉克把手圈成碗状放在嘴边大喊。

“快走!”昂德希尔太太嚷着,因此鹳鸟奋力飞向窗户。为了不从鹳鸟背上摔下来,莱拉克只好放开母亲的头发。其中一根像拖绳一样长的粗发丝被她扯了下来,她又笑又叫,从头到脚颤抖不已,总算有机会在抵达窗户前看见那团棉被大大翻动了一下。一到外面,她们就仿佛床单被抖开似的恢复了正常鹳鸟的尺寸,迅速飞到烟囱之间。莱拉克手里那根头发变成只有三英寸长,而且细得握不住,它从她指尖滑落、闪着金光飘走。

索菲说:“什么?”然后直挺挺地坐起来。接着她又慢慢躺回枕头间,但没闭上眼睛。她没关上那扇窗吗?窗帘正疯狂地飘动着。寒冷无比。她刚才梦到了什么?梦到她的曾祖母(索菲四岁时她就去世了)。有一整卧室漂亮的东西,银背的刷子、玳瑁发梳、一个八音盒。一尊光滑的陶瓷小雕像,还有一只鸟,背上载着一个赤裸的小孩和一个老妇。一颗巨大的蓝色玻璃球,完美得像颗肥皂泡。别碰它,孩子:镶着象牙色花边的床单之间传来一道死者般微弱的声音。噢,拜托要小心。接着一整个房间、全部的生命都在球体内变形,转为蓝色,变得奇异、华美、一致,因为全部变成了球体。噢,孩子,噢!小心啊:是个哭泣的声音。接着那颗球从她掌中滑落,如肥皂泡般慢慢朝拼花地板上掉落。

她揉揉脸颊,困惑地伸出一只脚准备穿上拖鞋(球体无声地在地面摔碎,只有曾祖母的声音说:噢,噢,孩子,多可惜啊)。她拨拨纠结的头发,妈迪都说这种头发叫精灵的鬈发。一颗蓝色的玻璃球摔碎了,但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好吧。”她说,打了个哈欠站直身子。索菲清醒了。

那就是命运

鹳鸟飞着逃出了艾基伍德,昂德希尔太太试图恢复冷静。

“撑住,撑住,”她安抚地说,“破坏已经造成了。”

她背后的莱拉克沉默不语。

“我只是,”鹳鸟停止疯狂地拍动翅膀,“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任何责难。”

“不会怪你。”昂德希尔太太说。

“倘若有惩罚的话……”鹳鸟说。

“不会有惩罚。别再念叨这件事了。”

鹳鸟不再说话。莱拉克觉得自己应该自愿承担一切责任来安抚这只鸟,但她终究没这么做。她把脸颊贴在昂德希尔太太粗糙的斗篷上,内心再次充满了雨天的困惑。

“我只要继续以这个形体活个一百年,”鹳鸟咕哝道,“就够了。”

“够了。”昂德希尔太太说。“也许这样反而好。事实上是一定会这样吧?现在,”她用拐杖敲了敲,“ 还有很多东西要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鹳鸟转了个弯,朝艾基伍德鳞次栉比的屋顶飞回去。“再绕着房子和周围地区飞一圈,”昂德希尔太太说,“然后就走吧。”

当她们从高低起伏、杂乱无章的屋顶上飞过时,有一座特别古怪的圆顶上开了一扇小圆窗,探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先是往下看,接着往上看。莱拉克认出了奥伯龙(虽然她以前从没真正看过他的脸),但奥伯龙没看见她。

“奥伯龙。”她说,不是为了叫他(她现在可乖了),只是要指出他的名字而已。

“偷窥狂保罗。”鹳鸟说,因为她之前在这儿筑巢时,医生每次都从那扇窗户偷窥她和她的幼鸟。感谢老天,那些都过去了!圆窗再次关上。

绕过屋子时,昂德希尔太太指出拥有一双修长双腿的泰西。她骑着脚踏车从屋角飙过,朝那曾经很整洁的诺曼式小农舍前进,细轮胎碾过处,碎石四处飞迸。那座小农舍原本是马厩,后来变成车库(那辆古董木制旅行车就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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