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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战争中走来:两代军人的对话-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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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时,他相信触及灵魂改造思想,被关押后,他认为是奸佞置他于死地,他总有一天能为自己讨还清白,可现在他明白了,他不需要这些,不需要还他什么清白,他相信他自己,他还是他,是你们变了,是你们丢掉了自己曾经追求过的理想,把这个国家,把这个党当成自己的封建王朝。

他说:“如果党坚持这些错误,丢掉、背弃自己的宗旨和信仰,那就不是我要加入的党,也不是我要革命的目的。我可以走!”

他说:“经历了‘文革’,是我人生的第三个阶段。”

这大概就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炼狱中,给予他最宝贵的人生财富吧。

他在狱中写道:

问君此生曾虚度?十五走上革命路。

枪林弹雨无反顾,建设祖国不停步。

无媚骨,自揣年华未虚度。

父亲从此再没有给中央写过一个字,再没有给专案组写过一个字,他再也不请求复查,再也不要求上面派人来听他申诉。他说:“我保持自己做人的准则。”

他的心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平静如水。如果说,“文革”前,他的内心还有过对功名的冲动,还有过对事业成败的浮躁;在狱中,还有过对洗刷自己的渴望,对自己冲动时失言的懊恼,现在,则完全没有了。

他,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要活着出去。他说:

“没有真理,任何人都不能让我低头!我个人也许无法扭转这一切,但我恪守我的信仰和做人的准则。如果我能活着出去,我要把你们都找到,我们一家人走得远远的。”

在幽暗的监狱里,父亲想到了38年前,他在长征路上经过的地方,那是云南和贵州交界处的北盘江,江边有一座山叫关岭。当年他率领红11团抢渡北盘江,掩护中央大队进入云南。他好像又回到了当年,他登上关岭,举目远望,他回忆说:“当时就觉得那地方太美了,简直就是世外桃源。我想,假如我能活着出去,就和你妈妈一起到北盘江的江边去。怎么生活呢?可以开个照相馆,叫夫妻照相馆吧。了此残生。”

大彻大悟。只有经历了炼狱的人,才可能获得如此的彻悟。

7 自由

1971年9月13日,毛泽东钦定的接班人,“文革”的柱石,掌控武装力量的中国第二号人物林彪,乘飞机外逃时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的沙丘上。

这件事对中国社会的震动实在太大了!“九大”以来天下大定的局面全都乱了。

社会上各种被压制的潜流活跃起来。陈正人(注:曾任第八机械工业部部长)给毛泽东写信,他说,记得您在井冈山曾亲口对我们说,要优待俘虏。可我们,现在的待遇比当年的俘虏却差远啦!刘建章(注:曾任铁道部部长)夫人刘淑清也写了信,通过王海容递给了毛泽东,毛泽东的批示是:“这种法西斯式的审查方式是谁人规定的,应一律废除。”对毛泽东的这个批示,李一氓(注: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中央顾问委员会常委)在他的回忆录中俏皮地问道,是啊!是谁规定的啊?至今也没有人出来承认,这个任务大概只有交给将来搞《毛选》注释的同志了。他写道:“一些经过长征,有40多年党龄的干部,党听信半句谣言,就把他们当成反革命抓起来,而且在事情已经弄清楚后,还一直关在那里不理,党对于党自己这样的成员都没有了底。”(注:李一氓《模糊的荧屏》284页)

我们被允许给父亲送东西了。

时间,在孤独与寂寞中一点点流逝。父亲是1967年底被抓进去的,1968年过去了,1969年也过去了,1970年又过去了,1971年转眼到了秋天,北京的秋天是短暂的,天气渐凉。父亲后来说,突然间收到了家里带来的包裹。已经4年没有亲人的消息了,而顷刻间,亲人缝制的棉衣就在眼前,老泪纵横……他写道:

“独处得寒衣,老泪频滴,亲人晰晰在心底,惟有知己!”

“抱病度难期,岁月艰济,骨肉安危无消息,何时解迷?”

狱中的生活在悄悄地改善着。看守的态度不再那样蛮横了,不再因为等不及把大小便拉在裤子里,而是告诉他可以拉在痰盂里,再倒掉了。他搬进了二楼,不再像原来那样阴暗潮湿了。伙食过去吃的是山芋干、稀饭,现在也居然吃到大米饭和蔬菜了。改善伙食的第一天,给他碗里放了三个包子。父亲说:“我太久没吃饱过了,狼吞虎咽的一下子就全吃完了。我问,能不能再给一个吃?那个战士斜眼看了一下说,你就不怕撑死啊!又给了我一个。我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去了,看来他说得对,是会撑死的。”

生活上的改变,联系到报纸版面的变化,父亲看出来了,林彪的名字不见了,而且他的那个班底也都不见了,一天、两天……好久都不出来了。父亲说:“他们完蛋了,但我想不到他居然会这样的死掉。”

早在半年前,专案组又一次上报了关于张爱萍反党反革命罪行的审查报告。归纳为三个问题:一、反党罪行;二、情报资敌;三、包庇叛徒特务。其中第一项仍无限上纲;第二项把通敌改为情报资敌;第三项过去是次要问题,现列为主要问题了。假党员不再提了,日特、叛徒的帽子也没有了。

“通敌”和“资敌”一字之差,多少意味着性质的变化。这件事,外人听起来,耸人听闻,但就情报系统来说,无非是件正常的业务工作,又经过各级组织批准,不管这些领导人后来犯了多大错误,工作毕竟就是工作,又能做出多大的文章呢?从后来查阅到的材料看,这件事,从一开始,上面的态度就有些暧昧,主要是中央二办的几个人在呼风唤雨,专案组是为虎作伥。其实,二办带头的也是总参政治部派去的人。我现在还经常在网上看到他的署名文章,散布一些有关高级干部里鲜为人知的逸闻。估计都是他在搞专案期间的收获吧。

黄永胜批:“此材料一般,暂缓上送。”

是不是挺遗憾的?

漫天的乌云终于透过来一缕阳光。5年了,我们生活在黑暗中。我们家庭的第三代出生了,我们给他起名小亮。虽然这只是一点点小小的火花,但那是希望之光。我们在这个婴儿的身上,寄托了对他爷爷新生的企盼。

林彪集团的垮台,使得“文化大革命”中的许多矛盾一下子尖锐了起来。既然林彪是反党反毛泽东的,那被林彪整倒的干部,他们又应该算是什么呢?平反的要求获得了道义的支持。

仍处在中央核心领导层中的周恩来,成了众多被冤屈的人们唯一可以信赖的救星。他被看作是正义的化身,是走出死牢最后的一点希望。我们开始向他写信申述冤情。

但像我们这样的戴罪之人,又怎样才能与最高层沟通呢?我们想到叶帅。林彪垮台后,叶开始主持军委工作,但我们还是没有办法见到他。我们已经沦为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了,摆在面前的,是要寻找一架通天的梯子。

我弟弟是个能折腾的人,他说有王震这么个人,都叫他王胡子,虽也失势,但只不过是被“文革”的台风抛到了边缘。他痛恨“文革”,可“文革”派们就是奈何不了他,说是得到过毛的特别关照,政治上根子很深。这个人,为人仗义、热心,帮助过不少老干部疏通斡旋。眼下,他正在总理召集的一个读书班里,名义上是学习马列,实在是联系沟通各方……这真是个绝好的机会。

必须找到王震胡子!这可能是唯一的机会了。王是二方面军的,抗战时期在陕甘宁边区,解放战争在西北野战军,解放后虽然也挂了副总长,但主要是在铁道兵,后来又在农垦部工作,和父亲关系不深,我们也从未见过他本人。弟弟不知从什么地方剪了张王胡子的照片,还打听到他住在小西天对面的一个胡同里。有这些就足够了。一大早,弟弟就来到他家附近蹲坑。果然,一辆上海牌轿车歪歪斜斜地开进来,钻进一扇大铁门里。那时汽车很少,肯定是来接王震上班的。约摸7点多钟,大门又打开了,车出来,按照片一对,没错,就是他!

第二天一早,上班前,我们陪同妈妈敲开了王震家的大门。他的秘书伍绍祖正在水池子边刷牙,一听我们的身份,立马通报。王震在吃早饭,一见,就握住我们的手说道:“张爱萍同志啊!我认识的,他是个好同志!”

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这么多年了,除了反党分子、叛徒特务外,哪里听过有人称父亲是同志呢?同志,这个名称对我们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

王胡子听明来意后,很老到地说:“这样吧,你们写个信,做个检讨,总得给老人家一个台阶下嘛。选宁、选基(注:分别为叶帅之子、侄)常来我这里,先递给叶帅,再由叶帅递给总理。你们看,这样行吗?”

我们开始给父亲找错误了,可他到底犯有什么错误呢?看惯了大字报上的口诛笔伐,可这时真还找不出一条应该算在他头上的错误。情急之下,我们想到他在红14军时期,曾参加过苏北农民暴动,这就算上一条吧。于是写上:“历史上执行过立三路线。”

王胡子看到信后,当场就说:“不对,立三路线在党内占统治地位的时间只有3个月,是1930年的6月到9月,红14军打泰州是年底了。应该改成:‘在立三路线的影响下’执行了左倾盲动主义的错误路线,似更为准确和严谨。”我们说,这样写,错误是不是说得太轻了?王说,谁知道他看不看,就这样吧。

谁说王胡子是个粗人?

1972年3月31日,周恩来总理在我们的申述信上批示:“同意李又兰见面。如需治疗可送阜外医院。周恩来于3月31日”

1972年4月7日上午,卫戍区北新桥小院。

一大早,我们全家人就等在那里了。

一个老人出现了。他满头稀疏的白发,面部浮肿得连眼睛也睁不太开了,两只手臂夹在腰上,慢慢地挪着步子,因为没有裤带,也没有鞋带。他差不多连路都不会走了!

但这确实就是我的父亲,新中国海军的创始人,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总指挥,我军首次陆海空军联合作战的前线司令员,开国上将张爱萍!

父亲,5年来,我们积攒了多少话要对你说,可现在,这一切都化作了泪水。

什么话都不要说了,也不知从何说起,一家人相偎在一起,只是流泪和抽泣。本来规定是监视会面的,但现场卫戍区的人纷纷离开座位,这样悲恸的场面,没有人看得下去。

父亲的话语反应非常迟钝,他说:“好多话想说,但不知怎么说。”5年的单独监禁,没有人可以说话,好多词汇都忘记了。

否极泰来,本应该是欢笑。他说:“笑起来,脸上都觉得发硬发僵。5年了,没有笑过。”

5年的与世隔绝,许多词汇忘记了,甚至连笑的反应都消失了。生命有时特别脆弱;有时又特别顽强。

父亲在狱中写下了他最后一首诗:

“春阳日和耀眼红,松柏竹梅生气冲。寒流难斫蓄芳蕊,风雨过后更葱茏。”

在阴暗的牢笼中关得太久了,春天的阳光啊!照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松柏竹梅,指我们兄妹四人,磨难过去,家人安康,应该是他做父亲最大的心愿了。他说:“最使我欣慰的,是你们没有颓废,顽强地生活下来了。”

当他知道林彪出逃摔死在异国他乡时,他写道:

“洞中朦胧世奇变,说是冰雪已将融?”

真奇怪,有千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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