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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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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道:“正是!”

王老爷又问:“那戴良你可认识?”

宝玉道:“他是我家库上的管事。”

王老爷道:“他前些时亦押在这里。”

宝玉道:“我却不知。”

王老爷道:“他昨日已定谳,押往采石场罚役去了。”又问:“那王熙凤是你什么人 ?'炫书…'”

宝玉道:“我叫他凤姐姐。他原是我堂兄贾琏的夫人,府里上下原来都叫他二奶奶,他确有贪财弄权不容人的毛病,然他心地还是好的居多,作了不少积德的好事,论才干更是个巾帼英雄。”

王老爷道:“他如今押在这女牢里,尚难定谳,他麻烦大了!”

宝玉道:“愿他早日脱离苦海!”不禁也打量那王老爷,身板虽健硕,两条腿却比常人短些。

王老爷道:“随我来!”

宝玉便以为是要将他带回黑牢,遂道:“我就去把木析交还老爷。”

王老爷道:“不用。我带你去狱神庙。”

宝玉道:“今天不是朔望怎的去那里?再我是不怎么信神的。”

王老爷道:“且随我去见一个人。”宝玉心内疑惑,到狱神庙外面,王老爷道:“你自己进去吧。”宝玉就进去。

只见那狱神龛座下,香烟缭绕中,站立一人,是个女子。那人见宝玉进去认准了,便道:“宝二爷,你受苦了!”那声音不陌生,宝玉定睛细望颜面也不陌生,惊呆了,半晌才问:“敢是茜雪?”

那女子道:“正是茜雪。宝二爷没把我忘了?”

宝玉心内五味沸腾,道:“茜雪,我冤枉过你,你应恨我才是,怎的到这里安慰我来了?”

原来多年前,宝玉从薛姨妈那儿喝醉了酒,为一杯茶的事,迁怒茜雪,本是他奶妈李嬷嬷将那他要喝的茶喝了,惹他生气,因李嬷嬷那时不在眼前,他就将茶杯摔到茜雪裙下,茶杯砸在那雕花石砖上,嚯啷啷粉碎,溅了茜雪一身茶水,那茶杯砸出的声音,惊动民那边贾母,彼时尚未有大观园怡红院,宝玉还随贾母住在一处,贾母很不高兴,让丫头去问是怎么了?袭人还用话语遮掩,道是他刚从屋外回来,茜了雪,不留神滑了一下,掉了茶杯,然宝玉犹大声嚷嚷:“撵出去!撵出去!快给我撵出去!”宝玉心里想的是要将李嬷嬷撵出去,大醉酩酊,一觉睡至日上三竿,醒来不见了茜雪,问那里去了?袭人告诉他,老太太终于知道,那杯茶是茜雪惹怒你才砸到地上的,你连嚷撵出去,老太太也听见了,老太太心疼你,就没等你起来,便吩咐将茜雪撵出去了。宝玉听了道:“我那里是要撵他!我是要撵李嬷嬷!”就要去贾母那说明,袭人劝道:“如今生米煮成熟饭,连那些零碎东西亦让茜雪带走了,难道你是要老太太认错不成?”

宝玉只能跺脚叹息,事情过去久了,也就渐渐淡忘了。那贾府丫头一旦因咎被撵,出去后境遇都惨,父母怨骂,遭人奚落,如后来金钏被王夫人撵出,就觉耻辱难忍,投井而亡。那金钏毕竟还有轻侥之失,茜雪本无过错,竟遭驱撵,且是老太太亲自发落,更遭白眼,父母只好将他胡乱嫁人,那时马贩子王短腿刚好死了老婆,要续弦,父母听人一说,即刻将他嫁了过去,什么愿意不愿意,没他挑拣的,就那么成了王短腿的后妻,给生了两个儿子,那王短腿待他还算不错。王短腿后来腻烦了贩马生意,就到这监狱在死囚牢当了狱卒,后茜雪闻听贾府被抄,宝玉被收监,恰在这监里,十分关切,又正好这边狱头要退休,就撺掇丈夫谋来接任,这一差事竟也有好几人竞争。茜雪就拿出私房银三十两,让丈大一定将差事弄到手,那王短腿后用五十两银子贿赂衙门官员,才成功接任。甫接任,茜雪就要求安排他见宝玉,那王短腿先还有疑,茜雪跟他细道端详,道:“那宝玉那人大耍公子哥儿脾气,竟冤枉得我被无辜撵出,起初我亦恨他,后来把在他屋里的事情一一回想,就觉得那只是他一时失态,且我明明白白听他嚷的是要撵那李嬷嬷,原与我无关,只是那老太太又十分溺爱宝玉,第二天宝玉未醒,就把我当顶缸的给撵了。若不是那回撵了出来,又怎到得你的身边?也算因祸得福了。我想那宝玉,失态是偶尔的,他平时对丫头们都很好的,全无主子架子,原是个懂得惜花怜玉,又不轻薄孟浪的人,如今他家遭了大难,他竟被关进监狱,我想安慰他一下,也是应该的,人原应有怜人之心,谅人之心,如是神佛也会加倍护佑咱们,你道是与不是?”

自给生了两个儿子后,王短腿一贯将就茜雪,听了他这一番话,便允他在狱神庙慰那宝玉。宝玉站在茜雪面前,羞愧难当,道:“如今受了这些挫磨,才稍知人间深浅、人心轻重。回想往昔,我太任性,且无知,跟你发怒,调笑金钏,踢伤袭人,错鄙坠儿,真懊悔莫及!”

茜雪道:“你既封自己是绛洞花王,就该更加珍惜每一朵花,每一片叶。你虽有些错失,然总体而言,当得起护花王子,你那些细致体贴,我和别的经过的都不会忘记。几次偶然失态,事情既过去,也就别总拿他戳自己心窝。你如今落难了,正须要安慰救助,你有什么须要帮忙的,只管道出,我们能帮的,尽量帮。”

宝玉听了十分感动,落下泪来。茜雪又道出好多安慰他的活。宝玉因问道:“你是怎么到的这里的?”茜雪方告诉他,那新狱头乃是他丈夫。宝玉道:“原来你是王老爷夫人!”

茜雪道:“莫这么叫。你只叫他王哥就是,叫找仍叫茜雪!”

彼时那王短腿就在庙外唤:“都到屋里来坐吧!”

宝玉开头还不敢进那西屋,原来跟那狱头说话,都是人家站在门里,他只跪在、站在门外。茜雪先出去,跟他说:“你就随我们来。无事的。”宝玉这才跟他们进了那西屋,当中一间有饭桌,灶台连着北边那间的炕,北边那间整洁明亮,炕上有半新的炕席和炕桌,靠墙摞着被褥枕头;炕下有些个桌椅柜橱,并种种日用杂物。王短腿就让宝玉坐到炕沿。

宝玉道:“王老爷,我怎好坐?”

王短腿道:“出了这屋你随大流叫我王老爷,在这屋里就叫我王哥罢了。我让你坐,你就坐下。”

茜雪也道:“你恭敬不如从命。”宝玉便坐在炕沿上。茜雪便从一个大提盒里,取出些个菜肴果品,开一壶茶来,布在炕桌上,他往那茶壶里兑了热水,斟上一杯,递到宝玉跟前道:“这枫露茶,是我用香枫嫩叶,搁在甑子里蒸了一整天,统共才凝出一小锺,滴在茶壶里半锺,泌了三四次才出色的,现在恰到好处,二爷尝尝。”

当年宝玉摔茶杯,正是因为那李嬷嬷喝了茜雪沏好的枫露茶,不得已换了别的茶端给宝玉,宝玉觉得不对才发的脾气,此时接过,心中更愧悔不已。万没想到,富贵荣华,终有尽头,贾府被抄,身陷囹圄,率先来安慰他的竟是茜雪和其丈夫!想至此,望着那茶,几淌泪水落入杯中。

茜雪对王短腿道:“你应让宝二爷洗个澡,衣服都脱了,我带回去洗,我带了些你的衣服来,且让他换上,除了裤子兴许短些,穿上应比现在舒服。他那更大小屋太腌攒,你这南边那间有的是地方,支个铺板给他睡,夜里从这儿出去绕街打更,岂不比窝在那那茅坑边的犀子强?”

宝玉道:“莫给王哥惹事才好。”

王短腿道:“能惹什么事?我既到此,占山为王,只要不出大格,宽待这个恶整那个,谁来找茬儿?既是媳妇嘱咐了我,条条自然作到,你只管受用。”

宝玉道:“这边狱卒,都很凶的。王哥在那边,也打骂犯人么?”

王短腿笑了:“天下乌鸦一般黑。找当狱卒岂能不凶,你看见听见的那些凶神恶煞的事情,我也是全挂子的本事。原来看守的是死囚,更不用吝惜了。”

宝玉问:“有个佟哥,从这里移去的,他现在可好?”

王短腿道:“好什么?到阎王爷那儿去了。你怎的还记挂他?”

茜雪让宝玉陪王哥喝酒,宝玉初还不敢,王哥道:“你陪我喝酒,也算服役。”

茜雪嗔他:“有你这么说话的么?”

王哥笑:“我不压着他点,他不端杯。”

宝玉方举杯敬炕桌那边王哥,只呷一口,便觉是琼浆玉液入喉,其实那不过是便宜的烧酒,可怜那宝玉久违了茶酒的气息味道。王哥问:“你有什么心愿?告诉我。若说想这就出牢门,我却作不到。凡我能作到的,一定尽量帮你。”

茜雪上炕坐在炕桌靠窗那边,道:“宝二爷你尽管道来。”

宝玉便道:“想见见凤姐姐。”

王哥道:“这事可办。只是我新来乍到,且缓缓,得便时定让你们见见。”宝玉感谢不迭。

那风姐关在女牢,种种屈辱煎熬,也难备述。他一心牵挂的是巧姐。且说那巧姐被王仁领出,饭食倒还供应得可以,只不许他出屋玩耍。一日王仁忽对巧姐道:“舅舅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一路上你要听话,到那儿更要听话。”

巧姐高兴得跳起来,拍着巴掌道:“听话!一准听话!快带我去!”

王仁就领他出屋门又出院门再出巷口,来至大街。那巧姐见街上花花绿绿,车水马龙,好不新鲜,笑得合不拢嘴。王仁舅舅更雇了辆骡车,跟他一起坐进去,那巧姐一直掀着骡车厢座的小窗帘儿,朝外张望,王仁问他:“舅舅好不好?”

巧姐道:“舅舅真好!”

王仁道:“舅舅好,你就要听舅舅的话,舅舅让你怎样,你就要怎样。”

巧姐道:“一定的。舅舅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骡车到了一条街,拐进一条巷子,巷子里有个院门,院门上挂个大灯笼,那时巧姐已识得百十来个字,都是凤姐让彩明教给他的,就认出那灯笼上三个字里的两个,因问:“是什么香院啊?”王仁也不作答,带他下了车,就往院里去。

原来那是锦香院,王仁本是那里常客。那院里三面皆是二层楼,各层各个屋子门口又都挂着小灯笼,灯笼上写着些香艳的名字。从那正房里踅出鸨母来,见了王仁就打趣儿:“吆,今儿个来了还自带一个雏儿,这叫什么作派?”

那王仁先让巧姐在院子里看菊花,巧姐见正有那送花的来各处安放盆花,楼梯口那的一盆瀑布菊,如金帛下展,确也有趣,就看着玩儿,见王仁随个大妈要往那正房里去,又跑去牵着王仁衣袖,道:“舅舅,你别走!”

王仁也就拉过他去道:“我还怕你丢了哩,随我来吧。”就牵着巧姐一起进了屋,又让那巧姐去逗窗边一只猾儿玩。王仁那边跟鸨母说些什么,巧姐全没听,其实是王仁要将巧姐卖到这锦香院。鸨母嫌小,王仁道:“光当使唤丫头,女大十八变,没几年他就大了,有专爱嫖雏儿的,就给他早些开脸,让他接客,包你又有一棵摇钱树!”两个人就把袖口凑拢,各自的手在袖子里出价还价,好一阵子,那王仁不耐烦,将手一抽,袖子一甩,道:“这可是大家闺秀!你当只是个小家碧玉,不干不干!”

鸨母就道:“我把他养到开脸,且得几年,我先赔进多少去!就这个数,再不能加了!”王仁就还跟他纠缠。

那日到锦香院送盆花的,不是别人,就是贾芸,虽多时不见了,那巧姐的面貌,他是认识的,那王仁在贾府只远远看见一次,也有印象。王仁将巧姐带到这个地方,又到那鸨母屋里半天不出来,贾芸便觉不妙,遂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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