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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续红楼梦-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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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虽身无分文,凭湘云吹箫、笛娱客还真换来饭食。谁知近黄河时又遇决堤,小船翻覆,二人在水中拉手不放,幸被大救生船一并救出,全身湿透,褡裢、箫笛尽皆失去,到岸上,两人急切检查,且喜各自带在衣服里面的麒麟尚在,那通灵宝玉亦未失落。趁晴日将大衣服先晾晒干,再脱下里面衣服穿上大衣服,将里面衣服晾晒干。衣服都干了,便穿整齐,那麒麟并通灵宝玉,照旧都贴身带着,他们自己知道有那东西,别人是看不到的,后来二人衣衫褴楼,亦能遮住,外人不知。由是二人便取陆路,一路讨饭,渐渐走回京城。那时已然是西北风呼号,树叶落尽,枯枝乱摇,走进城门,街上沙尘旋舞,遮天迷眼。二人拉着手朝城区深处走去。

宝玉问湘云:“我们这么着回来,值得么?”

湘云道:“值得。这里有过我的祖姑你的祖母,有过颦儿,有过宝姐姐,有过我的夫君你的朋友卫若兰,还有过那么多的好姊妹,有过好多甜甜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笑呀笑呀笑不够的好日子,也有过不少苦苦的日子,能让我们想起来眼泪止不住的日子……不管怎么着,我们在这里笑过哭过……”

宝玉就道:“哭哭笑笑笑笑哭,笑笑哭哭哭哭笑!”

湘云道:“对,就要错!”

一阵劲风吹来,宝玉道:“我好饿!”

湘云道:“我好冷!”

见前面街口有个堆子,二人就牵手迈进去,那堆子只半截墙,二人在那避风的角落挤着坐着。宝玉道:“我闻见了,有能吃的东西!”

原来他身边有不知何人倒在那里的腌雪里蕻的缸里剩下的渣滓,宝玉就抓起一把,塞进嘴里,一嚼,居然如啖甘肥,咽下去,肚子里大有解饿的舒坦,便抓一把递给湘云,湘云一吃,果然不错,两人就吃起那酸齑来,宝玉情急,竟致噎住打起个嗝儿来,湘云就忙给他用掌捋背,两个人又笑作一团,竟如同当年在大观园里吃烤鹿肉一般快活。吃饱了,二人就依偎着睡觉。不想上半夜风停后,下半夜竟下起雪来,湘云被冻醒了,雪光里,湘云见堆子里积雪下翘起一块旧毡子,亦不知那家扔在那里,便欠身拉过来,抖去覆雪,见那毡子虽破,却颇大,便将那毡子围住自己和宝玉御寒,宝玉醒来,见有破毡围着自己和湘云,甚为惬意,便又搂住湘云雪中酣睡。

天光大亮,几个叫花子进了堆子,升起一堆火,围着分食讨来的东西,见宝湘醒了,便唤他们围在一处,分些玉米面贴饼子给他们吃,又给他们喝豆汁,有个乞丐递给他们一样东西,道:“大早晨的,也照照脸,抹抹黑灰。”

原来那是一块碎玻璃镜,为了防拉手,边上全拿破布粘裹上了。那块巴掌大的破镜子形状不整齐,然照人十分明晰。那花子道:“那天运玻璃镜的车子翻了,碎了好几面,我拣起的这块,当时还把我的手给拉了,留下个疤瘌。”

湘云接过一照,忙掸头发,以为头发上的雪没化,那花子就跟他说:“老大爷,您头发虽白了,掉的却不多啊!”

湘云拿着那镜子只是发愣,便望宝玉,见宝玉一夜之间头发也全白了。便不让宝玉再照镜,将那破镜子还给花子,连连道谢。那花子道:“你们新入行的吧?咱们这行的只谢施主,从来不谢同行。”

宝湘离开堆子,商议到那里去?去找谁?湘云道:“咱俩再互相望望。”

宝玉便摸着头问:“我的也全白了吗?”他们俩在江南时,就因为山里呆得久,吃盐少,都有了二白头,没想到回至京城,竟一夜全成了白头翁。宝玉道:“不用以后,现在咱俩就已白头偕老了!”

湘云笑道:“正是白首双星!从今天起,我倒要打开头发,扎个慵妆髻,若能拾到女人衣服,就换掉这大褂,再找个堆子,咱们就拜回天地,从此夫妻相称,岂不快活?”

宝玉道:“咱们如今这模样,怕没几个熟人认得出了。又何必去找他们?刚才那花子说得好,花子也是一行,咱们就人这一行,如何?”

湘云道:“妙极。怎么不是活着?那元妃姐姐在宫里,活的就真那么舒坦么?就是咱们过去,富贵荣华,又怎么样?让咱们高兴的,也不是那些个锦衣玉食,倒是那些随意而为的时候,‘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这两句话么?”

宝玉笑道:“如何不记得,更记得那回我们聚在园子里芦雪厂吃鹿肉,颦儿走过来说的:‘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我为芦雪厂一哭!’那时不独他不懂得,就是我也不懂得,花子也有花子的快乐!”两人在南边时还说过,要找袭人,找小红,找茜雪,找靛儿……求得他们帮助,如今走在京城街上,忽然觉得只要二人能相依相偎,入花子行,便可快乐逍遥!二人究竟以后如何?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八回 神瑛顿悟悬崖撒手 石头归山情榜俨然

宝玉、湘云在京城人花子行,白日四处乞讨,晚上就找个堆子过夜。湘云果然拾到女衣,就改女妆,在堆子里与宝玉拜了天地。

同行的知道,就讨来些大饭庄的剩鱼剩肉剩酒,晚上在堆子里燃起火,围坐庆贺,嬉笑怒骂,唱莲花落,十分畅快。

那日,他们走过宁荣街,街名依旧,两府于他们却已成禁地。只见那原宁国府大门洞开,门外停着一大排马车、骡车、排子车,众多力佚在大小管家指挥下正往里搬运家什。原来那袁野喋血而亡后,圣上并未再让他家袭爵,他的夫人等就另安排住处,此府第又赏给了圣文将军吴天佑,那时吴贵妃之得宠,亦如当年贾元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吴将军家那天正往里搬迁,喜气盈门,热闹非常,先燃放过上万鞭炮,宝湘过时,满地碎屑,烟雾缭绕,火气袭鼻。

到那原荣国府门口,亦是火炮碎屑满地,门上更张灯结彩,簇簇轿子、排排骡车挤满半条街,府里角门两侧墙上的拴马环不够用,街上树干皆用来拴马;门内更传出阵阵鼓乐,热闹到不堪的地步,而乘轿骑马来的客人仍络绎不绝,大门内外,管家仆妇接名刺、见礼、引客忙碌不迭,原来那享用昔日荣府的镇海伯邬维,他那女儿因曾坠马酿成腿残,就招赘了一个女婿进府,那女婿家颇为寒素,父母贪图邬家富贵,故将一个整齐儿子入赘邬家,此日正办喜事。邬府又派出小厮在门前驱散闲杂人等,见一对花子夫妇鹑衣百结、蓬头垢面走来,似在那里探头探脑、窃窃私议,便恶声恶语轰他们快滚,其中一个领头的,正是那年宝玉出门前在府里夹道遇见的,那群拿扫帚簸箕的小厮里领头的那个,当年宝玉华服骏马,正要往作大官的舅舅王子腾家去拜寿,那群小厮见了皆垂手肃立,领头的上前给他打千儿致礼,宝玉还曾对他微微一笑,此时却双方都认不出对面何人,宝玉仍微微笑着,那小厮竟当胸推他一把,令他一个趔趄,湘云忙将他扶住,二人心内亦不忍久留,便互相搀扶着,穿过整条宁荣街,从西边出去了。

西边街口外,有些远远围观的闲众。宝湘混在人群里,只听议论纷纷。一个道:“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戏文可真热闹!”

一个说:“忠顺府塌台了,那顺乐园也让官家收回了。听说邬将军正求圣上,要讨来给他女儿女婿住哩!”

又一个道:“好大胃口!也不怕暴食暴饮撑破肚皮!”

再—个道:“这戏才刚开锣哩,好戏怕还在后头!听说那吴贵妃家也想要那顺乐园,好作贵妃的省亲别墅,那园子原来叫大观园,本是那贾元春省亲用过的嘛!”

更有一个道:“你们知道些什么!如今那周贵人又把圣上迷得不行,周家也打着这园子主意呢!”

忽一人故意装作军牢快手的声音,喝道:“何人在此胡言乱语?拿下!”

众人知是起哄架秧子,因已议论累了,便一笑而散。宝湘二人各自摇头叹息,携手而去。

又一日,他二人路过一富人家,见门外停着一辆运盆栽红梅的大车,一个花厂老板正指挥往里面搬运那些红梅,二人见红梅忆往事,想起那年拢翠庵红梅盛开,宝玉被罚去乞红梅,妙玉竟送每人一枝红梅,又有宝琴、小螺站雪坡上,老太太赞比他屋里那《艳雪图》还好看,又有吟红梅花诗的盛事……更不免想起后来妙玉对他们的恩德。

那宝玉渐渐认出,那指挥人搬运的花厂老板,正是贾芸。又看见来了一辆骡车,停在花车后面,骡车里下来个女子,牵着个男孩,走到贾芸跟前两人说话,那时花车上尚剩一盆红梅,枝桠纵横,花朵繁复,遮住那妇人颜面,推敲起来,应是小红,宝玉就又忆起,当年在怡红院里,小红悒悒不得志,就因偶尔给他倒了一杯茶,便惹来多少讥讽,第二天在院子里,宝玉隔着一株海棠花,看见那小红在那游廊栏杆上倚着出神,大有“隔花人远天涯近”之叹,如今隔着那红梅花,更是咫尺天涯、难以相认了!

少顷,那最后一盆花也搬进去了,就见贾芸吩咐车夫将空车驾走,自己和那小红、孩子上了骡车,须臾,赶骡车的鞭子一挥,骡车亦转弯不见。

湘云间宝玉:“那两口子,你认出了吗?是那两个熟人 ?'炫书…'”

湘云因当年与他们接触少,并无印象,宝玉便道:“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为救巧姐儿出过大力的贾芸跟他媳妇小红,他们都有孩子了。”

湘云道:“正是好人有好报。看来他们如今开花厂,买卖兴隆,此刻许是到庙会上逛去了。他们自有他们的日子,我们自有我们的日子,各人过各人的吧。”

宝玉道:“正是。莫打搅别人的日子。也愿别人莫来打搅我们。”

再一日,二人乞讨于闹市,讨得不少铜板。在一绸缎庄前,见从里面出来一对伉俪,男的藕合色华袍领子上翻出里头猞猁皮的风毛,帽上镶着鸽蛋大的蓝宝石,女的脖子上围着整只的白狐狸,头上插的步摇缀着海珍珠,双手插在用孔雀金线绣着鲜花的手笼里,二人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亦丽妆艳服,丫头手里皆抱着最贵的绸缎,刚走出店门,就有双驾马车从那边过来,马夫放下踏板、打开车门,迎上请他们上车,那阔太太走过宝玉、湘云面前,也没去看他们的颜面,只看到他们端着的讨饭粗碗,便停住脚,从手笼里伸出右手来,只见那手指上带满镶着钻石、翡翠、珊瑚等宝物,大小花样不一的金银戒指,他摊开手掌,那阔丈夫便从腰里随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搁在他掌心,他便顺手往宝玉的碗里一丢,那阔丈夫自己又掏出一把铜钱抛在湘云碗里,宝、湘怕他们听出声音,只装哑巴点头致谢,那二人便上马车,丫头跟进去,倒坐着,车夫挥鞭,马蹄得得,展眼混在通衢的车水马龙里。

那宝玉便用不举碗的手在鼻孔前扇,湘云道:“你原来不是最喜欢那富贵香气吗?花气袭人知昼暖么!”

宝玉便道:“如今真真是花气袭人知昼寒啊!”

那时已入数九天气,二人得了碎银,便去买了只大酱肘子并一瓶烧酒,晚上在堆子里与别的花子共享。是夜,宝玉道:“袭人与玉菡终成眷属,且玉菡似已不再苦于两王争夺,真为他们高兴!只是倒又不由的想起了三妹妹,不知他们那国的茜草如今是否茂盛?是否又贡来染成大血点子的绡纱?又裁成了多少条汗巾子?”

湘云道:“只不知袭人如今还看得起绛纹石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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