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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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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比我们更焦急,那是石奇。 
  他来找我,问我有那小女孩的消息没有。 
  我们摇摇头,摊摊手,令他失望得不得了。 
  与我们混熟了,我们也不再把他当英俊小生,随便他在我们公寓干什么,他很喜欢这样,认为非常自由。 
  有时候我们还叫他做咖啡,到著名的地方去买蛋糕,他都做得很高兴。 
  而我与编姐两个人,坐在家中,就是写写写,每人负责一章,把我们的见闻写下来。 
  石奇有时候说:“你们真了不起,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写?” 
  这是职业撰稿人最常听到的一句评语。 
  于是我说:“你更了不起呀,生张熟李,只要导演一声令下,马上拥抱接吻,七情六欲通统表达出来。” 
  石奇立刻愕然,默不作声。 
  各人有各人的天赋。走江湖跑码头,没有三两下手势,那怎么行。 
  连一个小小打字员,一坐在岗位上,也能发光发热,无他,逼上梁山。所以,何必挪榆别人有超人本领,根本人人都有他之一套。 
  我们写完最后一章,把图片都整理好,无所事事,在家中发呆。 
  数一数日子,姚晶去世至今,已经有三个月。 
  那日早上我们两人与石奇找地方去吃豆浆油条,一出门,灯光闪,立刻被人拍下照片。石奇手快,立刻扭住那个记者,那是一个女孩子,直头发,小个子,穿着中山装,背一只大布袋,没经化妆的面色不大好。 
  “把底片拆出来!”石奇手法非常熟练,像经过多次实习。 
  只见他把那女孩的手臂一扭,那只相机就摔下来,他用另一只手接住,一推一拉,底片便如一条黑色的蛇般,掉在地上。 
  那女孩子雪雪呼痛,大声叫:“我把这些也写出来,你与两个女人同居了!” 
  我与编姐目瞪口呆。 
  没想到我们正打算去盯别人,人家倒来盯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石奇毕竟是石奇,只见他使完硬的,便使软的,他把那女孩子拥在怀中,“看看看,我们仍是老友。来,我请你喝咖啡,刚才是我两个阿姨,她们可不爱出风头,有什么话,我同你说。” 
  他也不由分说,拉开车门,便把女记者塞进车子,一溜烟地把她哄撮着去了。 
  我与编姐相视而笑。 
  这小子真有一手,待他到三十岁,那简直成为人精,还有什么不懂,还有什么做不出? 
  上天是公平的,似杨寿林,老子供他读到博士,他除出他那一科,就什么都不懂,人情世故,生活的细节,统统不晓得,就他那种性格,如果要在社会上独立奋斗,那真是要他的命。 
  石奇这人深诸“适者生存”这四个字,多年来的进化使他无往而不利。 
  编姐说:“这孩子前途未可限量。” 
  我说:“难怪他不肯同王玉泡在一起。” 
  编姐诧异,“是为他自己么?” 
  “你以为是为姚晶?”我反问。 
  “我情愿认为他是为着姚晶。” 
  “你太浪漫了。”我说。 
  “来,吃豆浆去。” 
  在小上海铺子里吃豆腐浆与菜饭,别有风味。 
  编姐同我说,这爿店的老板,不知见过多少大明星,训练班的学生没有能力到大酒店吃早餐,又不能空着肚子到片场,多数花十来元在这里解决。 
  十余年前吃这行饭的年轻人,多数来自北方,吃起家乡小点,特别香甜。 
  编姐说:像某某跟某某,简直是看着他们起来的。清晨,睡眼矇眬,拖着小女朋友到这里来吃东西。 
  后来后来人红了,钱赚多了,身边女友也换了,见到记者,仍然很客气,不过希望大家不要谈他微时之事,忽然之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 
  编姐说:“现在这班当红的角色我也不大认得,广东人占大多数,也不来这种地方。” 
  我问:“姚晶有没有来过?”大概声线略为高一点,店里顾客又不是太多,那些老伙计便说:“怎么没有来过,姚晶是不是?最近过身的那一位是不是?”我与编姐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编姐问:“同谁来?” 
  “十多年前的事了,同她母亲来,那时她刚进电影公司拍戏,她妈还送票子给我们看戏。喏,就住在对门,借人家一个房间。”我点点头。 
  “后来就红了,仍然很客气,不过渐渐就不来了,后来搬了家,仍叫女佣人来买豆浆,用司机开的车子来买,问她要,照样送票子照片,很有人情味。” 
  我们聆听着。 
  “真可惜,正当红,忽然过了身。” 
  我正把油条浸在豆浆中。 
  这时有一位女客说:“来一客锅贴。” 
  老伙计立刻说:“这位太太,同姚晶最熟。” 
  我们立刻把头转过去,一眼就把她认出来。 
  她们做戏的人始终是两样的,即使老了憔悴了走着下坡,衣着也不再光鲜,名字不再闪烁在霓虹灯管上,但仍然是两样的。 
  皮肤还那么白腻,眼神仍旧不安分,嘴角依旧似笑非笑,有特别的风情。 
  编姐立刻称呼她:“刘小姐。” 
  单身的女人都是小姐,错不了。刘霞比姚晶还早出道,今年怕四十好几了,如今演众人母亲居多,不介意角色,生活得并不坏,对观众来说,绝对是熟面孔。 
  她对我们笑笑,点着一支烟,吸起来。 
  她穿着很普通的洋装,肩上搭件外套,天气并不冷,不过她们惯于有件衣裳搭在某处,增加流动美,空的衣袖一晃一晃,代表过去之甜酸苦辣——她们不是没内容的。 
  刘霞看着店外的微雨。 
  清晨,小店为着省电费,没有开空气调节,玻璃店门是开着的,倍添小镇情调。 
  刘霞忽然说:“真正的美人,当然是姚晶。” 
  “对。”编姐说,“看来看去,还是数她最好看。” 
  “那旁的人简直无法比,”刘霞说,“心地又好,肯接济人,有求必应。” 
  “刘小姐同她是好朋友?”我问。 
  “她婚后咱们也不大来往,张家管头又管脚,不喜欢她有我们这样的朋友。”刘霞喷出一口烟。 
  我们俩索性坐到她桌子上去。 
  “两位是记者吧,”刘霞笑问,“面孔很熟,见过多次,没有正式介绍过。” 
  我们连忙把卡片送上。我向编姐使一个眼色,暗示她开门见山。 
  “刘小姐,你有没见过姚晶身边,有一个小女孩?”编姐问得很技巧。 
  刘霞答得也很好:“那小孩,并不姓姚。” 
  “是不是她也不姓马?”编姐问。 
  “并不姓马。”刘霞说,“马氏前妻已生有几个女孩子,并不稀罕她姓不姓马。” 
  这一问一答都妙得叫局外人如堕五里云雾,不过我是听得明白的。 
  “但到底是亲骨肉。”我不服。 
  “瞿家太太是马氏的亲妹子,对孩子很好。” 
  “什么家?” 
  “瞿家。” 
  “刘小姐怎么知道?”我把身子向前倾一下。 
  得来全不费功夫。 
  “早一辈的人全知道,”刘霞又缓一口气,“不过我们那一代嘴巴略紧点,不是德行特别好,而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谁没有一两段故事?谁又比谁更臭?既然姚晶要把这件事当作她的秘密,咱们就陪她傻。” 
  真真正正没想到在这里拣着一个最知情的人。 
  编姐问:“张煦不知这件事吧?” 
  刘霞说:“后来自然知道了。” 
  “后到什么程度?” 
  “到张老太太派人来调查姚晶的身世。” 
  我愤怒:“真无聊!” 
  刘霞说:“说得好。当时我便同姚晶说:‘妹子,不嫁这人有什么损失?’” 
  “这种老太婆最阴毒,她自己迫不得已从一而终,巴不得人人陪她生葬。”我忍无可忍加一句,“吃人的礼教。” 
  刘霞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小妹妹真有意思。但又不见礼教要吃我,也许太老了,它吃不动。”真幽默。 
  说得也对。 
  说来说去是姚晶性格的弱点导致她的悲剧。 
  刘霞在这个时候看看表,“哎,我得走了,答应带外孙去公园玩耍。” 
  我与编姐哪里肯放她。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闯进来,叫一声“霞姨”。 
  是石奇。 
  他把记者打发走,转头来这里接我们。 
  刘霞见是他,搭讪地扯扯外套,“哦,是小石奇。”又坐下来,看着我们,“都是认识的吗?” 
  石奇指指我,“霞姨,这是我的新女朋友。” 
  “啐!”我马上否认,“你听他这张嘴,什么话说得出来就说。” 
  石奇笑。 
  刘霞也笑,“人生如台戏,何必太认真。” 
  我很喜欢刘霞,她完全是那种葫芦庙中翻过筋斗的人,豁达不羁,潇洒活泼,跟姚晶刚相反。 
  “来来来,一起上我家去坐着谈。” 
  我们跟着上她家,小小地方,布置得很整洁,养着一只粉红色的鹦鹉,会说哈啰。 
  “干嘛跟着我?”她问,“想自我嘴里挖出什么来?” 
  石奇说:“霞姨最适宜演秋瑾,对于秘密,她守口如瓶,绝不招供。” 
  刘霞女士得意地笑。 
  我看到桌面上放着剧本,有她的对白,用红笔划着,态度还是认真的,一个人站得住脚自有其理由。 
  我转头问:“外孙女儿呢?怎么不见?” 
  石奇轰然笑出来,“霞姨最会说笑,她哪儿来的外孙女,她连女儿都没有。” 
  霞姨也不觉尴尬,顺手在石奇肩膊上拍一下。 
  是的,恐怕连她自己都糊涂了,大部分的人生在摄影棚度过,扮演的角色有子有孙,久而久之,变为生活一部分,分不出真假。 
  刘霞并不认为顺手拈来的话题是说谎。 
  这只是轻微的职业病。就像文人,说什么都夸张,不然文章谈而无味,如何吸引读者?也不算是大话。 
  我很了解霞姨,也同情她。做人,黑白太过分明是不行的。似她这般游戏人间,才可以长命百岁。 
  我们在霞姨家坐了一会儿才走。 
  石奇说:“这,是一个好人。” 
  我们不否认。 
  “有一段时期她很潦倒,姚晶每月派人送零用去,因为姚晶第一部片子,便是与她演母女俩。” 
  石奇面孔上又笼罩着一层忧郁。 
  我说:“姚晶的女儿姓瞿。” 
  石奇说:“人海茫茫,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去磨她,也许她会说。” 
  “不会的。”石奇仿佛很了解人性。 
  我又问:“姚为何不把钱留给霞姨?” 
  石奇笑,“你没听我把故事说完,姚每月派人送钱给霞姨,霞姨又每个月原封不动打回头,始终不受一分一毫,她天生傲骨。” 
  原来如此。 
  原来要把钱送出去也这么难,谁也不要领这个薄情。 
  没有比姚晶更寂寞的女人了。 
  这寂寞是否咎由自取?她原本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家庭主妇,过着简朴而热闹的生活,丰富而幸福。有些女人可以得到家中每一成员的支持:父母帮她带孩子,公婆照顾起居,丈夫给家用,弟妹为她跑腿打杂,于是她可以坐麻将台子。 
  为什么同情姚晶,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误。我解嘲地想,好比我自己,三年前就该嫁给杨寿林了,可是为着坚持原则,磋跎这一份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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