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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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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 
  我搁下电话,取过外套出门去,稍后她要生气的话,便让她生气好了。 
  我在街上叫了车子,赶去姚宅。 
  编辑都是这样的。要稿子的时候礼贤下士,落足嘴头,或托有头有脸的人来代约,或用金钱攻势,一叠声“好好好”,什么苛刻条件都可以应允。 
  他们一定说成没有阁下的大作,他的副刊杂志或周报简直不屑一读。什么都可以,直至稿子到他手。那时候轮到他凶。 
  那时候作者勿晓得文字什么时候登出来,又更不知道稿费几时发放,有时候不幸那份刊物关门大吉,手稿随即失踪,也不归还,无论如何追,编辑去如黄鹤,同你来个不瞅不睬,若无其事,你推他,他推你,一点肩胛也没有,一笔糊涂账。 
  经验积聚,要做这一行,记住要拣老字号,劳方交稿准时,资方不拖不欠。最厉害是相金先惠。 
  编姐开头也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很有人情味,事事有商有量,此刻她变了许多,什么都不管,至要紧她那版有人看,天天语不惊人死不休。 
  也许是必须这样子。尽力于工作会给她带来许多可以看得见的利益,继而替她解决生活上的烦恼,致力于人情有什么用?这是一个商业社会。她为适应环境而斗争,性格有所改变,也是很应该的,她没有理由为迁就我们这些不相干的人而牺牲。 
  我很了解她,我也很欣赏她。 
  但我也有我的原则,叫我写“我与姚晶之夫一席谈”或是“我与姚晶的关系”以至“姚晶为什么把钱给我”之类,除非有机关枪抵住我脖子。 
  这种稿费怎样赚?又不会发财,写来无益。 
  一按铃张煦便来开门。 
  他面孔上有说不出的哀伤。一套黑西装更道尽心事。 
  女佣人斟出清茶来。 
  老房子的布置同我以前所见一样,只少了花束,女主人已经不在。 
  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屋内静得出奇,耳膜微觉不适,仿佛置身在配音间中。 
  张煦双目红肿。 
  过很久很久,我说:“姚小姐把遗产交给我。” 
  他点点头,表示他知道。 
  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 
  其实他根本不会知道。 
  张煦没有回答我。他根本不关心姚晶的遗产给谁。 
  看得出他并不是不爱姚晶的,这种深切的悲怆不是可以假装的。但姚晶在世时,他却使她伤心失望。 
  “你要回纽约?”我问。 
  “是。” 
  我问:“几时?” 
  “很快。” 
  张煦离开这里之后,将永不回来,有什么话现在不说,将永无机会。 
  我问:“姚晶还有亲人吗?” 
  “有两个姐姐”。 
  我非常意外,没有想到姚有姊妹,她们干什么?长得美还是不美? 
  张煦说:“我也是昨天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们。至于她的父母,则在婚后见过一次。” 
  这么隔膜! 
  “你有没有他们的联络处?” 
  “等一等。” 
  张煦打开地址簿,抄写给我。他动作恍惚,心事重重。 
  我终于忍不住问:“你可爱姚?” 
  他猛地一怔,别转面孔,我虽看不见他的面孔,也知道问得太多余。他哭了。 
  我唯一所得是姚晶父母的地址。 
  全间报馆都找我,包括杨伯伯在内。 
  自然是编姐向他报耳神。 
  我进人社长室,杨伯伯单刀直入。 
  “娱乐版很想你写姚晶。” 
  “我不想写,现在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特殊得不得了。” 
  杨伯伯很了解地说道:“我明白,因此难以落笔,是不是?” 
  “是的。” 
  “好的,没事了,我会同娱乐版说。” 
  出得社长室,我向编姐扮鬼脸,“勿要面孔,拿老板来压我。” 
  编姐啼笑皆非。 
  “怎么,”我问,“没朋友可做?” 
  “如果你替别家写,当心你的皮肉。” 
  “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发誓。 
  “张煦伤不伤心?”她旁敲侧击。 
  “不告诉你,不然你一篇‘据悉’,又是三万字。” 
  她忍不住以粗话骂我。 
  “太没修养了。”我说。 
  “如果我下毒咒不写出来呢?” 
  “你可以再说给别人听,叫别人写,世上没有‘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人听’这件事,一个人知道,即人人知道,我是绝对不冒这个险的。” 
  “像你做人这么当心,有什么快乐?” 
  “你做人这么不当心,难道又很快乐?” 
  “真说不过你的一张快嘴。”她不悦。 
  “那不过是因为我不受你利用,你就不高兴。” 
  “好了好了,我们别反目成仇,反正将来受罪的是杨寿林,不是我。一块儿吃饭去。” 
  晚饭当儿,她问我小说写得怎么样。 
  “没开始,十划都没有一撇。”我说。 
  “什么样的故事?” 
  “一个二十年代在上海出生的女作家的故事。” 
  “呵,影射小说,更下流了,未得人家同意而写人家的故事。” 
  我白她一眼,“一个人出名到一定程度,他的名字便是大家的,既是公众人物,有何不可?” 
  “真是狡辩,说来听听。”她呵呵大笑。 
  我也觉得不妥,可写的故事那么多,有本事就虚构一个。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发神经。 
  为了姚晶,我对此类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数千人去祭她。” 
  “是吗,”我问,“都是她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无辜承受了死者二十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层房子,住进去。” 
  “然后夜夜梦见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转头,便有人按闪光灯拍下我照片。 
  接着有人冲上来,“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说一说为什么姚晶的巨额遗产给你继承?”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一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六月债,还得快,忽然之间我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姚晶的丈夫?”记者说。 
  “他说过些什么?”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问题,请你们问《新文日报》的娱乐版主编。”我向编姐一指。 
  他们刚在考虑是否要转移目标,我已经推开人群,杀出一条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动作快,他们之中只有两个人追上来,其余的围住编姐。 
  我在门口赶忙叫了部车子回家。 
  真可怕,记者真可怕,现在身为记者的我也遭受到这种滋味了。 
  编姐是否因为这件事与我绝交? 
  挨骂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着姚晶的父母见一次面。 
  姚晶姓赵,她父亲自然也姓赵。我看看张煦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住宅区,地方不算太坏,自然也算不得高贵,是年轻男女组织爱巢的理想地点。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才抵达。 
  他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钟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我说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见赵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很疲倦,不想见你。” 
  我连忙推住门,“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插嘴过来,“你是谁?” 
  我隔着铁闸,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凭我的触觉,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纪暧昧,约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 
  她眉目间与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经艺术家精心细琢,而她不过略具粗胚而已。 
  小时候应该很像,长大后生活环境与其他因素使她们背道而驰,到如今,除了血缘,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这个女人是粗犷的,强壮的,简陋的。 
  不知恁地,许是出于妒忌的缘故,最受不了这一类女人,完全没有思想,只有神经中枢,一脸一身的横向,却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声音啦啦啦,响彻云霄,基于自卑,希望吸引到每个人的耳朵,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都说得出来。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记,起码躺三个月医院,法治文明的社会又如何呢,有力气总是占优势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站在铁闸外,我回想到姚晶纤细的五官以及身材,说话急时会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 
  我只知道姚晶并没有活下来。 
  “你是谁?”那女人又喝问我。 
  “让我进来说好吗?” 
  又有一个女人过来,“什么人?她说她是谁?” 
  这一个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养的缘故,一张脸直挂下来,嘴边的八字纹如刀刻般深,不知为什么,还擦着粉底,一种与她皮肤本色相差三个深浅的颜色,如泥浆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诡异。 
  她说:“我叫赵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头那女人,“这是赵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说:“我叫徐佐子。” 
  赵月娥女士说:“慢着,你说姚晶把她的遗产交给谁?” 
  我光火,“如果你们把我当贼,就别问那么多,我不打算站在这条冷巷中与你们谈身世。”我转身。 
  那赵月娥立刻把门打开。 
  我打量她们俩,她们也上下看我。 
  “进来吧。” 
  我有点不想进去,踌躇半刻,才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屋内倒还宽敞,可惜堆满杂物,我自己找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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