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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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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三多想了想说:“所以我得把粮食给你背来,是不是,二叔?”
  马德仁弹掉手指上的菜丝,伸了个懒腰说:
  “三多,你真聪明。你也用不着多背,用几天背几天的粮食就行了,一天二斤,你就背那么多,多一把都不要背。”
  接着马德仁又说:
  “不过你知道,一头牛是拉不了犁铧的。我们家只有一头牛,另外的一头牛,你就向外人去借吧。”
  马三多谢了二叔,出门的时候,丁玉香跟出来了。
  丁玉香对马三多说:
  “你二叔说的粮食的事,秋后再说吧,你不用着急背来,当心你们吃粮不够。”
  马三多说:“牛不吃粮食,咋能犁地?”
  丁玉香说:“做牛耕田,做鸡报晓,老天爷早就给它世好了的。牛天生就是吃草的牲口,没你叔说的那么金贵。不过么最主要是记着,秋天了把我兄弟丁玉贵打床的工钱给上。我兄弟想生个娃子,结果生下来又是丫头,都三个丫头了,还叫上面罚了,我兄弟日子不好过。你跟你爹说,秋里了千万还上,哈!”
  另外的一头牛,马三多跑了半条街也没有借到。
  他去了村东头的老杨家,老杨家的两个丫头琴琴和米米正歪着脑袋在看小人书,老杨坐在一堆绳索中间,倒腾着牛身上用的东西。马三多还没有张口,老杨就说:
  “你看我正忙哩,我们家人多地少,口多粮少呀。你看,我这正准备去沙坡头开几分荒地哩。我知道你们家老牛死了,可这牛我真不能借给你。这牛要是借给你,我咋开荒哩?”
  老杨这么说,马三多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马三多准备去老吕家。
  马三多走出老杨家街门的时候,先是琴琴追了出来,她拿着那本翻开了的小人书,指着其中的一页对马三多说:
  “马三多,你看,这画书上有个叫潘金莲的女人,我咋越看越觉得刘巧兰像这种女人呀。”
  马三多停住脚,对披着长头发、长着一张窝葫芦脸的琴琴说:
  “潘金莲是谁,她是哪个队的,我咋不知道?”
  这时候琴琴的妹妹米米也追出来了,她的个头比琴琴矮一些,但嘴巴却比琴琴灵巧许多。她劈手夺过琴琴手里的小人书,朝马三多哗啦哗啦抖动着说:
  “马三多,潘金莲是个骚货,就像个妓女。你以为刘巧兰不是骚货吗?你以为刘巧兰不是妓女?一样是骚货,一样是妓女。人家潘金莲可没生出西门庆的野杂种,可刘巧兰却把别人的野孩子生到你们马家的炕上了,你说她骚不骚?要是说起来,刘巧兰还不如人家潘金莲哩!”
  马三多愣了一会儿,对米米说:
  “你说这么多我都听不懂,但我知道你是在骂刘巧兰。你知道不知道,刘巧兰早已经和我睡到一个床上了,现在你骂刘巧兰,就等于他妈的骂我。你要是骂得不难听也就算了,可我觉得你骂得太难听了,所以——”
  马三多说着话,抬手给了米米一个大嘴巴,米米的小脸蛋立时就红了,接着又紫了。
  马三多走出好远了,米米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地哭出来。她的哭相很难看,没有眼泪,脸皱得像只干核桃。就是她这样的干号,却发出震天的声响来。
  “爹呀,姐呀,马瞎子家的狗三多打我了,你们管不管呀,马瞎子你管不管呀,姐呀爹呀你们管不管呀”
  琴琴就在米米跟前站着,她哼了一声对米米说:
  “谁叫你骂刘巧兰骂得那么凶。你一个丫头,那么脏的话也能骂出口。刘巧兰已经是马三多家的女人了,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骂了人家女人,你活该挨打。你骂人家的女人人家不打你,那才是傻子哩。”
  米米突然不哭了,呼地从地上坐起来,一把撕住琴琴的脖领子吼道:
  “刘巧兰像潘金莲这话还是你先说的,你倒怨起我来了,你这个臭不要脸的,马三多应该打你的嘴。”
  说完米米很轻松地在琴琴脸蛋上扯了一个响亮的嘴巴。这一个嘴巴把琴琴吓坏了,她眼睛一挤,就掉出了两颗眼泪。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说,胸脯和肚子在米米眼里一耸一鼓地起伏不止。她没有还米米一个响亮的大嘴巴,而是夺过米米手里的小人书,一撕两半,又一撕两半,啪地甩到米米那张骄傲的脸上。在碎纸屑纷纷下落的当口,琴琴扬长而去。
  走进街门的时候,琴琴回过头对米米说:
  “我看你倒更像潘金莲了。”
  听到琴琴这么说,米米又抽搭起来了。
  很多时候,击痛别人的不是巴掌,而是一句话的重量。
  从老吕家出来,马三多的步子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僵硬了。他的脑袋从脖子上垂下去,像秋天霜打过的紫茄子,表面已经皱了皮,看不出一点光彩。
  老吕家的牛已经给邻村的亲戚借去了。马三多只有灰溜溜地从老吕家的街门里走出来。其实这只是一个托词和借口,马三多出来的时候,明明听到了后院里传来的牛哞声。
  但马三多也只有出来了。
  接下来,马三多怀着心里剩下的一些希望,朝老王家走去。
  老王家养了一条黑白相间的大花狗,马三多走过来的时候,它拧起鼻子,龇着牙朝他笑了笑,接着突然猫下身子向前一个俯冲,铁链子咔的一声就绷紧了。马三多听到了铁链子绷紧后的嗡嗡声。马三多明知道狗嘴够不到自己,但还是跳过去闪了一下。他从门侧像一只耗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溜进了老王家白木板钉的街门。
  老王正在啃一只已经没有肉的羊头。马三多进去的时候,他刚好把一只羊眼珠丢进嘴里。老王咯噌咯噌地咀嚼着,喉咙里发出狗啃骨头时哦儿哦儿的声音。他板刷一样的胡楂上沾满了羊油和肉屑。看见有人进来了,老王嗯嗯着,用下巴指了指炕沿,示意马三多先在那里坐下。
  马三多坐下后,眼睛盯着老王不停蠕动的腮帮看了好一会儿。
  老王终于将一颗羊眼珠吞下去了,他举起白花花的羊脑壳,朝马三多晃了晃说:
  “你也啃一口?”
  马三多咕噜咽下一团口水说:
  “你吃,你吃我爹叫我来借牛哩,我们家牛死了,地种不上了。”
  老王把嘴从羊头上挪开:
  “唔——是这个事哇。”
  马三多说:“是——就是借牛的事。”
  老王不慌不忙地把羊脑壳上的油汁和肉末舔干净了,又拿起斧子。他想把羊脑子弄出来吃,又怕弄坏,不敢用大力,便小心翼翼地用斧背敲起羊脑壳来。他转了好几个方向,弄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弄开。老王伸出长长的红舌头,不断地舔着油渍渍的嘴唇和胡楂,抬头看了一眼马三多,脸上露出几分无奈,几乎就要泄气了。
  马三多主动过来帮了他的忙。一斧子,羊脑壳就哗一声裂开了,露出一团白嫩嫩的脑浆。老王笑嘻嘻地说:
  “你看这,多少年吃不到羊头了,连个羊脑壳都弄不开了。”
  老王用筷头子颤巍巍地挑出白嫩的羊脑,朝马三多晃了晃,没等马三多点头或是摇头,他便迅速将筷头伸进了自己嘴里。老王幸福地闭上眼睛,细细地咂摸着,像酒徒品味一坛五百年前的老酒。他脸上荡漾着兴奋的神情,一时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个幸福的时刻打发掉。
  老王吃羊脑的时候,马三多不断咕咕地咽着口水。
  老王吃完了最后一点羊脑,然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脸上那层幸福的神情忽然被他藏到肚子里去了。老王阴着脸说:
  “三多哇,你爹瞎了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我是知道的。我们家的牛也已经老了,和你们家的老黄一样老了,实在不能犁地了。你说,要是你借我的牛去犁地,也给犁死了,你拿什么赔我?你赔不了我,我们一家日子咋个过法?”
  马三多当然不知道到了那时候,老王家的日子应该咋个过法,但他知道他已经借不到老王家的牛了,就站起身说:
  “早知道你不借给我牛,我就不帮你弄开羊脑壳了。不弄开羊脑壳,你就吃不到羊脑子。”
  说完马三多就从老王家屋里走出来,迈着大步走出了老王家的白木板街门。
  黑花狗好像知道他没有借到牛,朝他做了个嘲笑的动作,再没有向他叫一声。
  马三多来到撒满石子的村街上,远远看见他爹马善仁拉着四头羊从河边饮水回来。马善仁手里握着一根细长的木棍,一边走,一边用棍子敲打着地面探路。
  马善仁的棍子敲到马三多腿上的时候,马三多对他说:
  “爹,我借了一天牛,只借到了二叔家的一头。老杨家的牛要去开荒,老吕家的牛说是已经借给别人了,老王说他们家的牛也老了只借了一头牛,还等于没有借到牛呀。”
  说完马三多就拉着他爹的衣襟呜呜地哭了。
  马善仁一边往前走,一边细声说:
  “娃子,你要记住,他们是不放心把自家的东西借给一个穷人的。咱们是沙洼洼最穷的人家,所以——你只能借到你二叔家的一头牛。”
第十五章
  在习惯了二牛抬杠的地方,一头牛是架不了犁的。没有犁,地里就种不上麦子。
  马善仁家的地,这一年于是就不种麦子了。
  马三多对他爹说:
  “咱们全种洋芋。洋芋这东西,种的时候不用犁,用锨就能行。”
  半个月之后,马善仁家的五亩地,全都种上了洋芋。人们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沙洼洼这样一户农民,他们的土地上居然不种麦子了,哈——他们的土地竟然不种一点麦子了,全种洋芋!洋芋算啥?洋芋又不是正经粮食。
  准备种洋芋的那一天,马善仁和马三多来到了他们家的地上。马善仁对儿子说:
  “咱们必须攒钱买一头牛,不然我们的地就没法种了。今年不种麦子可以,明年哩,后年哩恐怕就不行了。”
  马三多坚持要买一头毛驴,他总认为驴和牛比起来,有许多优点。他给爹历数了许多能证明驴比牛好的理由:
  “驴比牛走得快,驴能骑,驴看上去不笨,反正怎么说驴都比牛好一些。爹,我们还是买一头驴吧。”
  马善仁说:
  “娃子,现在咱们的关键不是买驴还是买牛的问题,而是钱,我们没有买驴的钱,也没有买牛的钱。我们去年种的麦子,留下口粮之后,刚刚够缴公粮,缴公粮换来的钱又缴了乡上的提留款和村上的统筹费,到了现在,去年的水费还挂在账上哩。去年卖羊毛的四十三块钱,已经叫刘巧兰和她的娃子马嘟嘟差不多花光了,就剩下几个买盐的钱了,现在连一分闲钱都抠不出来了。何况买驴买牛用得可是大疙瘩钱啊!”
  听完之后,马三多自言自语似的哦了一声。
  这天中午,在通往沙洼洼的沙土路上,走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老男人。这个老男人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中山服,骑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他上衣的左上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笔卡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已经花白的头发贴着他的脑袋,温顺地趴在他的后脑勺上。他的脸上,裸露着几条横竖不成规律的沟壑。
  从模样上能够看出,这个老男人,是一个公家人。
  他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刘歪脖家。
  那时候大地刚刚从冬天的沉睡中苏醒过来,昏黄的地面上刚刚染上了星星点点的嫩绿,草木的颜色是那种正在等待发芽的颜色,细心的人仿佛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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