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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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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这种笼络群众的政治,克利斯朵夫最气恼的是,那些最可恶的强暴的手段,竟
是一般胸无定见的人很冷静的干出来的。他们那种游移不定的性格,和他们所做的或允
许人家做的粗暴的行为,实在太不相称了。他们身上似乎有两种矛盾的原素:一方面是
惶惑无主的性格,对什么都不信;一方面是喜欢推敲的理智,什么话都不愿意听而把人
生搅得天翻地覆。克利斯朵夫不懂那些心平气和的布尔乔亚,那些旧教徒,那些军官,
怎么受尽了政客的欺侮而不把他们摔出窗外。既然克利斯朵夫什么都不能藏在肚里,罗
孙便很容易猜到他的思想。他笑着说:
    “当然,要是碰到了你跟我,他们的确是要被摔出去的。可是跟他们,决没有这个
危险。那都是些可怜虫,没有勇气下什么决心,唯一的本领只有回骂几句。那些智力衰
退的贵族,在俱乐部里混得糊里糊涂了,只会向美国人或犹太人卖俏,并且为了表示时
髦,对于人家在小说和戏剧中给他们扮的那种可耻的角色,觉得挺有意思,还要把侮辱
他们的人请去做上宾。至于容易生气的布尔乔亚,他们什么书都不读,什么都不懂,不
愿意懂,只会起白地把一切批评得一文不值,话说得很尖刻,实际上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他们只有一宗热情:就是躺在钱袋上睡觉,痛恨扰乱他们好梦的人,甚至也痛恨那
些作工的人;因为呼呼睡熟的时候有人动作,当然是打搅他们的!如果你认得了这
一般人,你就会觉得我们是值得同情的了”
    然而克利斯朵夫对这些人那些人同样的不胜厌恶;他不承认因为被虐待的人卑鄙,
所以虐待人家的人的卑鄙就可以得到原谅。他在史丹芬家时常遇到那种有钱的,无精打
采的,正如罗孙所形容的布尔乔亚:
 
    愁容惨淡的灵魂,
    没有毁谤,也没有赞扬
    罗孙和他的朋友们不但十拿九稳的知道自己能支配这些人,并且十拿九稳的觉得自
己尽有权利对他们为所欲为:这理由克利斯朵夫是太明白了。罗孙他们并不缺少统治的
工具。成千成万没有意志的公务员,闭着眼睛由着他们指挥。谄媚逢迎的风气;徒有其
名的共和国;社会党的报纸看到别国的君主来访问就大为得意;奴才的精神,一见头衔、
金线、勋章,就五体投地:要笼络他们,只消丢一根骨头给他们咬咬,或是给他们几个
勋章挂挂就得了。要是有个王肯答应把法国人全部封为贵族,法国所有的公民都会变成
保王党的。
    政客们的机会很好。一七八九年以来的三个政体:第一个被消灭了;第二个被废黜
了,或被认为可疑;第三个志得意满的睡熟了。至于此刻方在兴起的第四个政府,带着
又①②嫉妒又威胁的神气,也不难加以利用。衰微的共和政府对付它,就跟衰微的罗马
帝国对付它无力驱逐的野蛮部落一样,用着招抚改编的方法,而不久他们也变了现政府
最好的看家狗。自称为社会主义者的布尔乔亚阁员,很狡猾的把工人阶级中最优秀的分
子勾引过来,加以并吞,把无产阶级党派弄成群龙无首,没有领袖的局面,自己则吸取
平民的新血液,再把布尔乔亚的意识灌输给平民算做回敬。    
  ①一七八九年以后的三个政体,指第一共和(即大革命以后的,1792—1804年),
第二共和(即路易—菲力气下台以后,1848—1852年),及第三共和(普法战争以后,
1870年9月起直至二次大战被德国侵入为止)。
    ②此所谓第四个政权,暗指工人及平民阶级的抬头。
 
    在布尔乔亚并吞平民的许多方式中,最妙的一种是那些平民大学。那是〃无所不通〃
的知识杂货铺。据课程纲要所载,平民大学所教的〃包括各部门的知识,物理方面的,生
物方面的,社会学方面的:天文学,宇宙学,人类学,人种学,生理学,心理学,精神
分析学,地理学,语言学,美学,论理学,〃花样之多,便是毕克?特?拉?弥朗台
尔那样的头脑也装不下。①    
  ①意大利的毕克?特?拉?弥朗台尔(1463—1494)为历史上有名的百科全书式的大博学家。
 
    当然,平民大学初办的时候的确有一种真诚的理想,有个伟大的愿望,想把真、美、
善普及大众;现在某些平民大学也还存着这个理想。工人们作了一天工之后,跑来挤在
闷塞的讲堂里,表示他们求知的渴望胜过了疲劳:这是何等动人的景象。但人们又怎样
的利用他们!除了少数聪明而有人性的真正的使徒,用意极好而不善于应付的善良的心
以外,多多少少全是一般愚妄的,饶舌的,玩手段的家伙,没有读者的作家,没有听众
的演说家,教授,牧师,钢琴家,批评家,拿自己的出品把民众淹没了。各人都在推销
自己的货物。最能叫座的自然是那些卖膏药的,那些玄学大师,搬出许许多多老生常谈,
末了再归结到一个社会的天堂。
    极端贵族的唯美主义,例如颓废派的版画,诗歌,音乐,也在平民大学里找到了出
路。大家希望平民对思想界发生一些返老还童的作用,促成民族的新生。可是人们一开
头先把布尔乔亚所有雕琢纤巧的玩艺儿,象疫苗似的种在平民的血里!而平民也不胜贪
馋的吸收进去,并非为了喜欢,而是因为那些都是布尔乔亚的东西。克利斯朵夫有一次
跟着罗孙太太到一所平民大学去,在迦勃里哀?福莱的美妙的歌和贝多芬晚期的一阕四
重奏之间,听她对着平民弹奏德彪西。他自己对贝多芬晚年的作品还是经过了许多年,
趣味与思想起了许多变化方始了解的;这时他不禁怀着怜悯的心问一个邻座的人:“你
懂得这个吗?”
    那位邻人立刻把脖子一挺,象一只发怒的公鸡似的,回答说:“当然!干吗我就不
能象你一样的了解?”
    为了证明他的了解,他更用着挑战的神气望着克利斯朵夫,哼着一段赋格曲。
    克利斯朵夫吃了一惊,赶紧溜了,心里想这些畜牲竟把民族的生机都毒害了;哪里
还有什么平民!
    “你才是平民!〃一个工人对一个想创办平民戏院的热心人说。〃我吗,我可是跟你
一样的布尔乔亚!”
    一个幽美的黄昏,软绵绵的天空罩在黑洞洞的都城上面,象一张强烈的色彩已经黯
淡的东方地毯。克利斯朵夫沿着河滨大道从圣母院望安伐里特宫走去。夜色苍茫中,大
寺上面的两座钟楼仿佛摩西在战争中高举的手臂。小圣堂顶上的金箭,带着神圣的荆棘,
高耸在万家屋舍之上。对岸,卢佛宫①的窗子在夕照中闪出最后的微光,还显得有点儿
生气。安伐里特广场的尽头,在威严的壕沟与围墙后面,在气概非凡的空地上,阴沉的
金色穹窿高悬在那里,仿佛一阕交响曲,纪念那些年代久远的胜利。高岗上的凯旋门,
象英雄进行曲似的,替帝国军团的行列开路。
    克利斯朵夫忽然觉得这些很象一个已经死了的巨人,在平原上伸展着巨大的四肢。
他心惊肉跳,停了下来,怅然望着这些奇大无比的化石,想起那个已经绝迹的,地球上
曾经听见过它脚声的传奇式的种族,——安伐里特的穹窿好比它的冠冕,卢佛的宫殿好
比它的腰带,大寺顶上无数的手臂似乎想抓握青天,拿破仑凯旋门的两只威武的脚踏着
世界,而如今只有一些侏儒在它的脚跟底下熙熙攘攘。    
  ①哥特式建筑的教堂,正面钟楼上往往有下粗上细的极长的八角形柱作结顶,末梢
则为箭形。而八角形的长柱四周饰有树叶与枝条等作为装饰,此处称神圣的荆棘,乃言
此种树叶枝条之装饰象征基督荆冠上之荆棘。小圣堂在今巴黎法院侧,建于十三世纪,
与巴黎圣母院相距不远。
 
    克利斯朵夫虽然自己不求名,却也在高恩和古耶带他去的巴黎交际场中有了点小名
片。他的奇特的相貌,——老是跟他两位朋友之中的一个在新戏初演的晚上和音乐会中
出现,——极有个性的那种丑陋,人品与服装的可笑,举止的粗鲁,笨拙,无意中流露
出来的怪论,琢磨得不够的,可是方面很广很结实的聪明,再加高恩把他和警察冲突而
亡命法国的经过到处宣传,说得象小说一样,使他在这个国际旅馆的大客厅中,在这一
堆巴黎名流中,成为那般无事忙的人注目的对象。只要他沉默寡言,冷眼旁观,听着人
家,在没有弄清楚以前不表示意见,只要他的作品和他真正的思想不给人知道,他是可
以得到人家相当的好感的。他没法待在德国是法国人挺高兴的事。特别是克利斯朵夫对
于德国音乐的过激的批评,使法国音乐家大为感动,仿佛那是对他们法国音乐家表示敬
意。——(其实他的批判是几年以前的,多半的意见现在已经改变了:那是他从前在一
份德国杂志上发表的几篇文章,被高恩把其中的怪论加意渲染而逢人便说的。)——大
家觉得克利斯朵夫很有意思,并不妨碍别人,又不抢谁的位置。只要他愿意,他马上可
以成为文艺小圈子里的大人物。他只要不写作品,或是尽量少写,尤岂不要让人听到他
的作品,而只吸收一些古耶和古耶一流的人的思想。他们都信守着一句有名的箴言,当
然是略微修正了一下:
    “我的杯子并不大;可是我在别人的杯子里喝。”
    一个坚强的性格,它的光芒特别能吸引青年,因为青年是只斤斤于感觉而不喜欢行
动的。克利斯朵夫周围就不少这等人:普通都是些有闲的青年,没有意志,没有目的,
没有生存的意义,怕工作,怕孤独,永远埋在安乐椅里,出了咖啡馆,就得上戏院,想
尽方法不要回家,免得面对面看到自己。他们跑来,坐定了,几个钟点的瞎扯,尽说些
无聊的话,结果把自己搅得胃胀,恶心,又象饱闷,又象饥饿,对那些谈话觉得讨厌极
了,同时又需要继续下去。他们包围着克利斯朵夫,有如歌德身边的哈叭狗,也有如〃等
待机会的幼虫〃,想抓住一颗灵魂,使自己不至于跟生命完全脱节。
    换了一个爱虚荣的糊涂蛋,受到这些寄生虫式的小喽罗捧场也许会很喜欢。可是克
利斯朵夫不愿意做人家的偶像。并且这些崇拜的的人自作聪明,把他的行为看做含有古
怪的用意,什么勒南派,尼采派,神秘派,两性派等等,使克利斯朵夫听了大为气愤。
他把他们一起撵走了。他的性格不是做被动的角色的。他一切都以行动为目标:为了了
解而观察,为了行动而了解。他摆脱了成见,什么都想知道,在音乐方面研究别的国家
别的时代的一切思想的形式和表情的方法。只要他认为是真实的,他都拿下来。他所研
究的法国艺术家都是心思灵巧的发明新形式的人,殚精竭虑,继续不断的做着发明工作,
却把自己的发明丢在半路上。克利斯朵夫的作风可大不相同:他的努力并不在于创造新
的音乐语言,而在于把音乐语言说得更有力量。他不求新奇,只求自己坚强。这种富于
热情的刚毅的精神,和法国人细腻而讲中庸之道的天才恰好相反。他瞧不起为风格而求
风格。法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眼里不过是高等的巧匠。在巴黎最完美的诗人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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