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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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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
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
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
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吗不写信给我呢?〃他抽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摇头:“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
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欢她吗,你?”
    她挣脱了身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
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骑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
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
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
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
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
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
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
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要残忍。
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
(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
终身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
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
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
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不用无
聊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
    “她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到上星期六刚好八天。”
    忽然有件过去的事在他脑中闪过。他问:“是在夜里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
    那个凄凉的调子又在他心中响起来。
    “她有没有受到剧烈的痛苦?〃他哆嗦着问。
    “不,不,谢谢老天;告诉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软
弱,一点儿没有挣扎。我们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见她,她自己有没有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样的叫苦。”
    “那时你在那里吗?”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谢你。”
    她觉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静默了一会,他吞吞吐吐的问出那句老是压在心上的话:
    “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很难过的摇摇头。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恨自己不会扯谎。她安慰
他说:“她神志昏迷了。”
    “她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到哪儿去了?”
    “给舅舅带到乡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边,是上星期一从这儿出发的。”
    他们俩又哭了。
    外边,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温着那些死后
的日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变成怎么样啦?八天之中下过多少雨!
而这个时期内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个纸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银扣子,他买来预备送她的。他想起
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脱着鞋子的脚上。那只纤小的脚如今在哪儿呢?一定觉得很冷
吧!他又想到,那个温暖的感觉便是他对这个心爱的肉体的唯一的回忆。他从来不
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现在她去了,对他始终是个陌生人。关于她的
肉体和灵魂,他都一无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爱情,他没有拿到一点儿纪念
她的爱情吗?他有什么证据?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到哪
儿去抓握她的爱呢?在他自己心里呢,还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虚无!除了他
对她的爱,除了他自己,她还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他努力想把她从毁灭
中抢救出来,想否认死:这种热烈的愿望,使他在激昂的坚信的冲动之下,紧紧抓着那
一点儿最后的残余:
    “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他从来没读到这几句伟大的名言;但它们的确藏在他的心底里。每个人都要轮到去
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
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关着护窗,免得看见对面的窗子,他避着伏奇尔家里的人,只觉
得他们讨厌。其实他并没可以责备他们的地方:这些人多么忠厚多么虔敬,决不会再说
出他们对亡人的感想。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以为如何,面上总是尊重
他的痛苦,留着神绝对不在他面前提到萨皮纳的名字。但他们是她生前的敌人,便是这
一点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萨皮纳死后跟他们做敌人了。
    并且,他们叫叫嚷嚷的作风并没改变;即使他们的同情是真诚的,而且还是短时间
的,他们也显而易见没有受到这个不幸的打击,——(那不是挺自然的吗?)——甚至
暗里觉得拔去了眼中钉也难说。至少克利斯朵夫是这么猜想。因为伏奇尔一家对他的用
意现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夸张。其实他们对他并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
重。他相信萨皮纳的死既然替房东们的计划去掉了一重障碍,他们一定觉得洛莎有希望
了。因此他讨厌洛莎。只要别人——(不问是伏奇尔夫妇,是鲁意莎,是洛莎)——在
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么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爱的人疏远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
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就会跳起来。而且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个人有
关。旁人一相情愿的替他作主,不但损害了他的权利,同时也损害了他倾心相与的死者
的权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卫,虽然并没有人攻击那些权利。他怀疑洛莎的好意,因
为她看着他痛苦而痛苦,时常来敲他的门,想安慰他,和他谈谈故世的人。他并不拒绝,
他需要和认识萨皮纳的人提到萨皮纳,打听她病中的细节。但他并不因之感激洛莎,以
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连阿玛利亚在内,让她跑来作长时间的谈话,要
是阿玛利亚自己没有好处,会答应洛莎这样做吗?洛莎不是也跟家里的人有默契吗?他
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诚而没有私心的。
    当然她不能毫无私心。洛莎的哀怜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
光来看萨皮纳,想从克利斯朵夫身上去爱萨皮纳;她狠狠的埋怨自己从前不该对死者抱
有恶感,甚至在夜晚的祷告中求萨皮纳宽恕。可是她,她是活着,每天时时刻刻看到克
利斯朵夫,她爱着他,用不着再怕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已经消灭了,连她留给人的印象
将来也会消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或许有朝一日——这些念头,洛莎能不想吗?
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时候,她能把突然之间冒起来的快乐与非
分的希望压下去吗?接着她马上责备自己。而那些念头也不过象电光般的一闪。可是已
经够了,克利斯朵夫已经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里就凉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萨
皮纳死了而她活着,他就恨她这一点。
    面粉师赶了车来搬萨皮纳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看见门前和街上,堆着一
张床,一口橱,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他看得难受极了,便急急忙忙的走
过去,不料在门洞里劈面撞见贝尔多,被他拦住了:
    “啊!亲爱的先生,〃他兴奋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咱们那天在一块儿的时候哪
想得到?咱们多高兴呵!可是她的确是从那次该死的游河以后得了病的。唉,别说了吧,
怨也没用!现在她死了。以后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体怎么样?
我吗,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满脸通红,流着汁,有股酒气。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随便提到她的事,克
利斯朵夫觉得很难堪。面粉师可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朋友能够谈谈萨皮纳;他不了解克利
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现就教人突然之间想到农庄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乐
的往事,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踢着萨皮纳的可怜的遗物:这些情形会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
痛苦,在面粉师是万万想不到的。只要他嘴里一提到萨皮纳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
了。他想找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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