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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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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与残忍的脾气,修正他对过去的艺术家的意见。最高贵的灵魂
也给他赤裸裸的揭开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没有被放过。而所谓可笑,在门德尔松是那
种过分的忧郁,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稳而言之无物;在韦伯是虚幻的光彩,枯索的心灵,
用头脑制造出来的感情;李斯特是个贵族的教士,马戏班里的骑①师,又是新古典派,
又有江湖气,高贵的成分真伪参半,一方面是超然尘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厌
恶的卖弄技巧;至于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绪淹没了,仿佛沉在几里路长的明澈而
毫无味道的水底里。便是英雄时代的宿将,半神,先知,教会的长老,也不免虚伪。甚
至那伟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启后的祖师,——也脱不了诳语,脱不了
流行的废话与学究式的唠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这位见过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
时只是没有精神的,加着糖②的宗教,而他的风格是七宝楼台式的,繁琐纤细的风格。
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牵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调子,仿佛灵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稣谈情,
克利斯朵夫简直为之作恶,似乎看到了肥头胖耳的爱神飞舞大腿。并且,他觉得这位天
才的歌唱教师③是关在屋子里写作的,作品有股闭塞的气息,不象贝多芬或亨德尔有那
种外界的强劲的风,——他们以音乐家而论也许不及他伟大,可是更富于人性。克利斯
朵夫对一般古典派的大师不满意的,还因为他们的作品缺少自由灵动的气息,而差不多
全部是〃建筑〃起来的:有时是一种情绪用音乐修辞学的滥调加以扩大的;有时只是一种
简单的节奏,一种装饰的素描,循环颠倒,翻来覆去,用机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铺张,发
展。这种对称的,叠床架屋的结构,——奏鸣曲与交响乐——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气恼,
因为他当时对于条理之美,对于规模宏大,深思熟虑的结构之美,还不能领会。他以为
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乐家的工作。    
  ①李斯特于一八三九年曾受奥皇册封为贵族,于晚年(1865)在罗马入圣?芳济会
为修士。马戏班骑师与江湖气,均指其卖弄技巧。
    ②巴赫每作一曲,必先称:“耶稣佑我!〃一曲完成,必于纸尾附加一笔:“荣耀归
主!〃其虔诚为音乐家中罕见,〃见过上帝〃一语尤指巴赫所作圣乐而言。
    ③巴赫曾任来比锡圣?托马斯学院歌唱教师二十七年。
 
    他的批评浪漫派,严厉也不下于此。可怪的是,他最受不了的倒是那般自命为最自
由,最自然,最少用〃建筑〃功夫的作家,象舒曼那样在无数的小作品中把他们的生命一
点一滴全部灌注进去的人,他尤其恨他们,因为在他们身上认出他自己少年时代的灵魂,
和所有他此刻发誓要摆脱干净的无聊东西。当然,虚伪的罪名决不能加之于淳朴的舒曼:
他几乎从来不说一句不是真正感觉到的话。然而他的榜样正好使克利斯朵夫懂得,德国
艺术最要不得的虚伪还不在于艺术家想表现他们并不感到的情操,倒是在于他们想表现
真正感到的情操,——因为这些情操本身就是虚伪的。音乐是心灵的镜子,而且是铁面
无情的镜子。一个德国音乐家越天真越有诚意,他越暴露出德国民族的弱点,动摇不定
的心境,婆婆妈妈的感情,缺少坦白,伪装的理想主义,看不见自己,不敢正视自己。
而这虚伪的理想主义便是一般最大的宗师——连瓦格纳在内——的疮疤。克利斯朵夫重
读他的作品时,不禁咬牙切齿。《洛恩格林》于他显得是大声叫嚣的谎言。他恨这种粗
制滥造的豪侠的传奇,虚假的虔诚,恨这个不知害怕的,没有心肝的主角,简直是自私
与冷酷无情的化身,只知道自画自赞,爱自己甚于一切。这等人物,他在现实中只嫌①
见得太多:有的是这种德国道学家的典型,漂亮而没有表情,无懈可击而刻薄寡恩,把
自己看作高于一切,不惜牺牲别人来供养自己。《漂泊的荷兰人》的浓厚的感伤情调与
忧郁的烦闷,使克利斯朵夫同样不能忍受。《四部曲》中那些颓废的野蛮人,在爱情方
面完全枯索无味,令人作恶。西格蒙特劫走弱妹的时候,居然用男高音唱起客厅里的情
歌。在《神界的黄昏》里,西格弗里德和布仑希尔德以德国式的好夫妻的姿态,在彼此
面前,尤其在大众面前,夸耀他们虚浮的,唠叨的闺房的热情。各式各种的谎言都汇集
在这些作品里:虚伪②的理想主义,虚伪的基督教义,虚伪的中古色彩,虚伪的传①瓦
格纳所作《洛恩格林》歌剧中的主角洛恩格林(天神),营救人间被冤的女子哀尔撒,
并与之结为夫妇,条件为新娘绝对不能问其为何许人,从何处来。婚后哀尔撒向其追问,
洛恩格林即飘然远引,一去不返。当时瓦格纳自比为洛恩格林,要社会爱他而不问其为
何许人,从何处来。②《漂泊的荷兰人》,《四部曲》,均瓦格纳所作歌剧。《四部曲》
原名《尼伯龙根四部曲》,包括《莱茵的黄金》、《女武神》、《西格弗里德》、《神
界的黄昏》四歌剧。西格蒙特为《女武神》中人物,布仑希尔德在《女武神》以下三歌
剧中均有出现,瓦格纳歌剧本事均取材于古代日耳曼民族传说,人物有神道,侏儒,野
蛮人等。说,天上的神,地下的人,无一不虚伪。在此自命为破除一切成规的戏剧中间,
标榜得最显著的就是成规。眼睛,头脑,心,决不会不发觉这种情形,除非它们自愿。
——而它们竟甘心情愿要受蒙蔽。对于这种幼稚而又老朽的艺术,野性毕露的粗人与装
腔作势的小姑娘的艺术,德国人居然非常得意。
    可是克利斯朵夫的厌恶是没用的:一听到这音乐,他照旧被作者恶魔般的意志抓住
了,和别人一样的激动,也许更厉害。他笑着,哆嗦着,脸上火刺刺的,心中好似有千
军万马在奔腾,于是他认为,在那些有这种飓风般的威力的人是百无禁忌的。他在唯恐
幻梦破灭而战战兢兢的打开的神圣的作品中,发见自己的情绪和当年一样热烈,什么也
没有减损作品的纯洁:那时他快活的叫起来了。这是他在大风浪中抢救出来的光荣的遗
物。多运气啊!他似乎把自己救出了一部分。而这怎么不是他自己呢?他所痛恨的那些
伟大的德国人,可不就是他的血和肉,就是他最宝贵的生命吗?他所以对他们这样严,
因为他对自己就是这样严。还有谁比他更爱他们呢?舒伯特的慈祥,海顿的无邪,莫扎
特的温柔,贝多芬的英勇悲壮的心,谁比他感觉得更真切?韦伯使他神游于喁喁的林间,
巴赫使他置身于大寺的阴影里面,顶上是北欧灰色的天空,四周是辽阔无垠的原野,大
寺的塔尖高耸云际在这些境界中谁比他更虔诚呢?——然而他们的诳语使他痛苦,
永远忘不了。他把谎言归咎于民族性,认为只有伟大是他们自身的。那可错了。伟大与
缺点同样是属于这个民族的,——它的雄伟而骚动的思潮,汇成一条音乐与诗歌的最大
的河,灌溉着整个欧罗巴至于天真的纯洁,他能在哪一个民族中找到而敢于对自己
的民族这样苛求呢?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这些。仿佛一个宠惯的孩子,他无情无义的把从母亲那边得来的
武器去还击母亲。将来,将来他才会发觉受到她多少好处,发觉她多么可贵呢
    但这小时期正是他闭着眼睛对幼年时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时期。他恨自己,恨他们,
因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的相信了他们。——而这种反抗也是应当的。人生有一个时期应
当敢不公平,敢把跟着别人佩服的敬重的东西——不管是真理是谎言——一概摒弃,敢
把没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统统否认。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见闻,使一个儿童把
大量的谎言与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
少年时期的第一件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
    克利斯朵夫到了一个身心健康的人厌恶一切的关头。本能逼着他把满肚子不消化的
东西一起淘汰。
    第一先得摆脱那种令人恶心的多愁多病的情绪,那在德国人心中点点滴滴流出来的
时候,象是从潮湿的地道里来的,有股霉烂的气息。来点儿光明吧!来点儿光明吧!象
雨点一样多的歌,涓涓不绝的流出德国人的心情,散布着瘴气,臭①味,必须来一阵干
燥峭厉的风把它们一扫而空才好。歌的题材永远脱不了什么欲望,思乡,飞翔,请问,
为何?敬月,敬星,献给夜莺,献给春天,献给太阳;或是什么春之歌,春之快乐,春
天的旅行,春夜,春讯;或是爱情的声音,爱情的圆满,情话,情愁,情意;或是花之
歌,花之敬礼,花讯;或是我心殷殷,我心如捣,我心已乱,我眼已花;还有是跟蔷薇,
小溪,斑鸠,燕子等等来一套天真而痴癔的对白;再不然是提出些可笑的问句,——〃要
是野蔷薇没有刺的话〃,——〃燕子筑巢的时候,她的配偶是老的一个呢还是新结合的?
〃——总而言之,全是春花秋月,触景生情,无病呻吟的靡靡之音。多少美妙的东西给亵
渎了,多少高尚的感情被滥用了!而最糟的是,一切都是浪费掉的,老在公众前面把自
己的心赤裸裸的拿出来,只想亲热的,楞头楞脑的,向人大声诉说衷曲。明明无话可说
而偏偏絮絮不休!这些唠叨难道没有完的吗?——喂!池塘里的青蛙,你们静静行不行!    
  ①此处所谓的歌(Lied)为德国特有的一种歌唱乐曲,有纯粹的民间歌谣,亦有音
乐家以著名的诗歌起成的。自无名作家以至贝多芬,舒伯特,舒曼等均制作甚夥,而庸
俗作家的产量尤为丰富,在德国为家家户户歌咏的最通俗的音乐。本书中凡用仿宋体排
的歌字,均指此种体裁的歌。
 
    克利斯朵夫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表白爱情时的谎言,因为他更有资格拿它和事实
相比。那套如譬如诉而循规蹈矩的情歌的公式,跟男子的情欲与女人的心都不相干。可
是爱情这回事,写作的人也经历过来,一生中至少有过一次的!难道他们就是这样恋爱
的吗?不,不,他们是扯谎,照例的扯谎,对自己扯谎;他们想要把自己理想化而
所谓理想化就是不敢正视人生,不敢看事情的真相——到处是那种胆怯,没有光明磊落
的气概。到处是装出来的热情,浮夸的戏剧式的庄严,不论是为了爱国,为了饮酒,为
了宗教,都是一样。所谓酒歌,只是把拟人法应用到酒和杯子方面去的玩艺儿,例如〃你,
高贵的酒杯啊〃等等。至于信仰,应该象泉水一般从灵魂中出岂不意的飞涌出来的,
这里却是象货物一样故意制造出来的。爱国的歌曲仿佛是写来给一群绵羊按着节拍咩咩
的叫的——哎!你们大声的吼罢!怎么!难道你们竟永远的扯谎,——永远的
理想化,——连喝醉的时候,厮杀的时候,疯狂的时候也要扯谎吗?
    克利斯朵夫甚至恨理想主义。他以为这种谎言还不如痛痛快快的赤裸裸的暴露。—
—骨子里他的理想主义比谁都浓厚,他以为宁可忍受粗暴的现实主义者,其实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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