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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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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疤痕(6)
  平日,我的卧室地上撂着一张双人床垫,除此之外没有床架,也没有别的什么床。就那么一张床垫撂在地上,看上去怪诱人的,谁都想到上面去滚一滚。那些故作天真的女孩尤其如此。度夏时节,与床垫并列在地上铺一张草席。人坐在席子上,背靠床垫,是我与来访的朋友们惯常采用的交谈姿势。身后,阳台的门打开着,有凉爽的阵风吹过。席子上的电扇也大摇其头,旋转不已。一张靠背椅权做茶几,上面放着烟缸、水杯之类。对方要是一个女的,可能就有瓜子梅子什么的了。廉价的收录机里涌出音乐,一般是听不懂歌词的英文歌。后来我发明了烛光。熄灭电灯,点燃蜡烛,让乐声缭绕、轻风吹拂,一切就算齐备了。王玉自然将受到我尽可能的款待,我的全套然而是低水平的享受今晚将毫无保留地奉上。昨天过于匆忙,彼此间也不太熟悉,所以实施时省略了几项,诸如点蜡烛熄灯等等。
  此刻王玉脱了鞋,在席子上坐下。她随手翻阅着一本杂志。她在等我。而我,正关着门在卫生间里。我先大便,然后淋浴。我把刚才大便的地方以及前面反复擦洗了多次。我发现卫生间的环境已经有点陌生了:瓷砖上多出几只塑料瓶,内装颜色各异的护肤洗发用品。几只发卡一把梳子,梳子上还绕着长长的发丝。一副未及收拾的乳罩吊在钩子上。其实我早就洗好了,直到完全平静下来这才套上内裤出来。我也不必在外面再加一条西装短裤了。既然王玉和白天在街上时的装束不一样,我也总该有点不一样才对。在街上走路时我就穿一条西装短裤,如果再穿一条西装短裤那就不对了。我不愿显出王玉的轻浮或我的正经来。于是我就穿着内裤赤裸上身来到王玉的身边坐下。如果是朱浩或东海来访我也会这样的。对王玉我没有任何保留,我把她看作好朋友,自己人么!要是有那么一点保留我倒是会心里不安了。好在到目前为止我的表现不错,对王玉的确没有什么保留。我连太监的睾丸都讲了,我还担心什么?
  王玉放下杂志和我聊天。她得等头发干了才能睡,所以我不必觉得会打搅她。我也丝毫没有纠缠磨蹭的意思。我陪她聊天是出于好客的美德。我们不是正谈到明天开始怎么玩吗?到哪些地方?怎么走?找什么人?我们在安排游览许城的日程,并不是没有实际内容,不是没话找话呀!我熄了灯,点燃蜡烛,看得出王玉很喜欢。她的脸仿佛是在一本泛黄的书页里闪动,颧骨上的阴影就像木刻一样。她的眼窝是那么的深,盯着火苗那么的专注。那种插在生日蛋糕上的生日小蜡烛很快就熄灭了,我还能找出很多(放在一只纸盒里)。我听见王玉说:“别去找了吧。也别开灯,就这么呆着。”我没说话,坐了回去。片刻后通向客厅的门框显露出来了,房间也不像先前那么黑。我们的身后有较强的光。转过脸去就看见了通往阳台的门。门开着,由于临高,我们看见了街道对过的梧桐树顶,一盏路灯掩映其间,真是美妙极了。树冠不再像白天看上去那样茂盛炽烈,而是晶莹璀璨、色彩缤纷的。阵风中树木摇动,树叶翻转,仿佛玉片磕碰发出了音乐之声。一些光亮洒进来,使我们的眼前更黑暗了。肤色黝黑的王玉有如我身边的一个阴影。
  我伸手去拿组合柜格架上的一瓶酒,不用看我就知道它在那里。在它的后面有两只杯子扣着,我也一并提了过来。将两只杯子平放在席子上,这时我才问王玉:“喝点酒吧?”对方说:“好。”我提起瓶子发现酒瓶几乎是空的,只剩了一个底子。我把最后的一点酒小心翼翼地分倒在两只杯子里,空酒瓶放在一边。我用两指夹起其中的一只杯子,在另一只靠着王玉脚踝的杯子上轻碰一下。玻璃发出脆响。暗光,杯底的深色液体波动。我在微凉坚硬的杯沿上抿了一口。王玉也拿起了她的杯子。
  她问:“这是什么音乐?”我说:“《影子的房间》。”
  那磁带盒上的歌手叼着一支雪茄,背景上涂抹着几块深蓝色的油彩,表示了房间的深度和幽暗。配器极为简单。他用我们所不懂的语言反复而低声地吟唱着。收录机上的绿灯闪烁不已。自从喝过第一轮后,我们的杯子重又放回席子上了。它们并排立着,意味深长。好半天我没有说话,似乎在听音乐。这时王玉又拿起她的杯子,在我的杯子上碰着,一下、两下,很多下,她有些不饮自醉了。
  我仰靠在床垫上,能看见王玉此时的整个后背(她正在一心一意地与我的杯子相碰)。我又看见了那睡裙上的浮光它在游动。我闻见了那湿发间香波温暖的气息。我想我距那一切近在咫尺,我的右手更近。它在意识力的作用下悄然抬起(有别于明确的指令,有如我们在梦中攀登,双腿也会在被子下错动一样)。等我清醒过来想把它放回原处我身体的右侧,已不可能。我找不到它的位置了。就在刚才,王玉向她的左侧位移了几寸,正好是够我的右手放下去的地方。
  她还在焦虑地碰杯,如同鼓点锣声催促。我的右手也还悬在半空,还在犹豫。最后下降时它还是避开了她的裸肩,落在了睡裙那光滑的质料上。她如同触电一般,反身将我抱住。她用了最大的力气,全身都盘绕到我身上来了。她送上她的嘴唇、舌头、呻吟和战栗,差一点就将席子上的酒杯弄翻了。我对后一点尤其担心,所以一面回应她一面注意把这些东西(酒杯、酒瓶)隔开。我把她拖上床垫,短暂的分离不过是要脱下隔在我们中间的衣服。然后我们又拥抱在一起了。
  我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她,她抬起双腿欢快地迎接着。身体落实以后(它正在踌躇满志并机械地用力)脑袋有暇想到了另一些问题。我问自己:“这是真的吗?”我一遍一遍地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真的吗?”既没有结论,也没有附加的问题。它没有意义。只是一种节奏,一种进行。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吗
   1989年
  他们通信的事后来还是被罗思齐发现了。罗是朱浩的前妻,不过那时他们还没有离婚。后来他们离婚了,也不是因为王玉。听说罗思齐为朱浩给王玉写信的事闹过一阵,由于抓不到确切的证据也就算了。她(罗思齐)曾询问过我此事。我能怎么说?不过是为朱浩开脱,以及说一些让她宽心的话。后来罗思齐给朱浩生了一个儿子,再后来他们就离婚了。其间自然发生了很多事,几乎每一件都比朱浩与王玉的通信来得重要。他们的关系自南宁一别后也只是通信,随时光的流逝也日见稀疏。王玉也和别人好过,并且时间都比和朱浩要长(几年的通信不算在内)。后来传来了朱浩离婚的消息,王玉将此当成一个喜讯,这就在一定程度上刺伤了朱浩。后者明确地表示过离婚是禽兽之举,据说在与罗思齐分手的宴会上还大哭了一场。在此生离之际他当然不能接受王玉的过分亲近了。朱浩需要女人,给王玉信中写得直截了当,不免下流,不免有泄愤的意思。他让她尽快北上,最好连夜就来,来了就干。她为他的蛮横而生气,拖延着与他见面的日期。朱浩并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在等待王玉的那段时间里也没有闲着。不用多久,他就发现了一个离婚男人具有的魅力了。和婚姻时期相比,他的处境已大不相同。他变了,世道也在变。王玉姗姗来迟,那时,朱浩已非常了解自己对女人们的价值和使命了。他没有叙旧,即要求同床。王玉尝试着拒绝。相隔多年,她想他应该有所表示。于是他就武断地给她下了一个定义:只有爱情,没有性欲!他不会为那几毫升的精液而向女人恳求、服软,对王玉也不例外。他极为潇洒地理平了衣裳,风度翩翩地离开了房间。他总是干得那么漂亮。深感委屈、难以入眠的是王玉,她的下身已经湿润了,只等着他的坚持。他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些。他对王玉的评价到底是一种斥责呢?还是一个赞美?现在,我和王玉已经睡过了,除了猜度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肯定朱浩说法的荒谬,其实并不知道他的用心。也许王玉听出了朱浩话中赞美的意思,以致更加没有情欲了?也许她和我拼命地干、欲壑难填只是想说明她并非只有爱情?她想通过我而转达朱浩。她知道我和朱浩的交情,于是在黑暗中诡秘地笑了。
交流与障碍
  “看你和朱浩怎么办。”王玉说,毫不掩饰她的幸灾乐祸。此刻我们已经干完了,她的头枕在我的右臂上。她的脸朝向我,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毯子。我很礼貌地没有马上穿上内裤。我靠在床头,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半天没说话了。我在想,但并不明确。王玉就给我点出来了:“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向朱浩交代啊?”我说了一句表态的话,大概的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我和朱浩的友情。王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的好奇就有了挑拨离间的味道。
  我重申我的看法,即我和朱浩的友谊是第一位的。我的意思是说:由于朱浩的缘故我是不会爱上王玉的。这一点在当时听起来就是那么明显。那件事一过,我们都有点冷漠无情了。稍后,我有点恢复了。再次交欢以前我们把今后的调子定在性的交流上。
  王玉问我想不想知道朱浩是怎么回事?我说不想知道。她还是忍不住想讲。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听。有关内容将成为我和朱浩今后交往中的真正障碍,甚至比和他旧日的情人睡觉还要严重。这样,我听了一点就把话岔开了。毯子随后从中间撤出。直到第二次我才能定下神来观察周围的环境和王玉的表情。
  她是睁着眼睛的那种,和大多数女人都不一样。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致都有点心惊胆战了。她的眼睛反射着阳台外马路对过的那盏路灯,同时表明了她的热望和令人害怕的兴奋度。她的嘴里呵呵有声,不顾一切地连家乡土话都叫出来了,翻译成普通用语就是“真好!真好!真好!”或“真舒服!真刺激!真过瘾!”。她如此投入、尽兴,反倒使我感到了压抑。我一直在她的耳边叮咛:“轻一点,轻一点”实在不行,当她无法自控时我就用枕巾蒙住她的脸,必要时甚至需要去堵她的嘴。
  倒不是我过于谨小慎微、假装正经。要知道阳台上的门开着,距此不远,上下左右就都是邻居家的阳台。楼上楼下左邻右舍把我们包围在中间。他们在阳台上乘凉,有的干脆支了床在那过夜。我一面竭力制止王玉(决绝的办法就是把工具拿出来),一面想着邻居们在侧耳偷听并议论纷纷。
  王玉向我历数她有过的情人,描绘和示范她的性经验。她对我在这一方面无所保留。朱浩以外她还和四个男人睡过觉,有一个是有妇之夫。他的家伙特大(我仅次于他,算是对我的恭维)。另外的几个就不怎么行了。一个是由于性情原因。一个,是她出差在旅馆里认识的。他在她的怀里叫了一夜的冷,可最后还是没成。她的运气总是不太好,所以碰见我无论如何也是一件幸事。我想起来了,刚才时她曾大喊大叫:“太好了!太好了!我要的就是这个!”当然,她也有必要表明自己不是那种随便跟什么人都上床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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