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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上部-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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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从来也没见到过的神情。他记忆中的嘉平永远自信,自信中还透着骄横。眼前这个嘉平的自信却嵌入着怀疑,不免使他落落寡合。这神情,恰是家族的标志。这忧郁的目光,它终于不可避免地从嘉平身上显现出来了。

  “你现在处境很难?”嘉和问。

  “我从来不怕处境有多难,我无所畏惧。可是我缺乏判断力,这真是一件可笑之事,一个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怕出差错。所以我欣赏林生。“

  “他像当年的我们。”

  “我本来想要是有机会,我也要回到茶叶上来。”

  “你?!”嘉和睁大了长眼睛,“我知道你一向讨厌茶叶——”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在法国和日本呆过几年,又一路从南方冲杀过来,你就知道怎么样重新着从前定论过的事情了。”

  杭嘉和搓着手说:“好极了好极了,我一直就是那么孤掌难鸣,关于茶种改变、茶叶出口、茶叶机械制作,还有农业合作社,还有反正有许多大事。情可做。你肯和我一起做,大好了!真是天助我也!“

  “我没说我能和你一起做。”嘉平止住了嘉和的狂奔的思绪,“我有我的使命!”

  嘉和挥挥手依旧兴奋地说:“这没什么,我可以等你;七年都等下来了,还在乎这一年半载的。我相信你会有机会把事情做好,你会到我身边来的,这可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杭嘉平看着兴奋得像一个少年郎一样的大哥,突然觉得时光飞逝反而使大哥他幼稚了。大哥的单纯使他感动,隐隐也有些心酸。他很想告诉大哥,他现在的使命是去迎接流血,是去牺牲,说到底,这还是一种毁灭,以毁灭自己的生命为前提,才能谈得上以后的建设。但是他不想再和大哥他深谈了。一个茶人和一个革命人,说到底是很不一样的,你能指望一个真正的茶人心里能装得下一个悻论吗?

  方西岸女士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撞进门来,她气急败坏心急火燎地把这两兄弟推回忘忧楼府,紧插门闩,这才告诉他们一个惊人消息:明天的游行,警方要镇压了。”您怎么不知道?”嘉和问嘉平,“你不是城防部队的吗?”

  “他们早就对我封锁消息了,怕我通风报信!”

  西冷女士没有想到嘉平听了明日可能有流血事件心里很兴奋,倒好像他是巴不得就要流血似的。

  “你听的消息可不可靠?”

  “是公安局的人说的。”方西冷看着嘉平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那里面的血丝也叫她心动,脸便红了,说:“跟你说实话,其实我父亲,还有你那大舅,都是策划者。”

  嘉平推开了椅子,兴奋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两手握拳,说:“好哇,好哇,总算有一天,能在民众面前暴露他们的狼子野心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光是知道还不行,还得让他们暴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唾骂和抛弃,让历史的车轮无情地从他frl身上碾过去,让人人都知道,反革命就只有这种下场。好哇,好哇”他搓着手自言自语,像一匹正要出征的马,急不可待地跑着蹄子。

  他那种沉醉于血火之间的神情叫方西冷看得又崇拜又恐惧,全身就像过了电似的发起抖来。说:“可是可是要流血,可能还要死人“

  “流血怕什么?牺牲怕什么?“嘉平直逼方西冷,“谭嗣同戊戌变法还说,变法流血,可自他始,今天是什么年代了?为国民革命的真正实现,流血牺牲,完全可以自我杭嘉平始。”

  方西冷呆若木鸡地钉在椅子上,又狂热又冷静。她被迷住了又被吓坏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她该怎么办?是该奋不顾身地扑向血火,还是夹起尾巴抱头鼠窜?她又面临七年前的老问题了。可是她不能暴露她的那种激烈的心灵拉锯战,她只好面带微笑,貌似敬仰地倾听着,心里却开了锅似的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的丈夫嘉和也被嘉平突然的激昂愣住了。他闹不明白,究竟哪一个大弟才是真实的大弟:是向往茶的嘉平,还是向往血火的嘉平?

  这时叶子托着一杯茶进来了,安安静静地朝方西岸一欠身,奉上一杯茶,说:“嫂子,请用茶。”

  方西岸站了起来,说:“不了,天也那么晚了,你们歇着吧。明天还有大事呢。“

  叶子又深深朝嫂子一笑,送她出门,方西冷点点下巴,算是回答。嘉和跟在妻子后面。他心事重重,预感到什么不祥的事情就要到来了。

  看这对夫妻走远了,叶子才回过头,丈夫却早将她一把搂进了怀里。

  “她不喜欢我。”叶子说。

  “她呀,谁都不喜欢。”丈夫说。

  “她喜欢你!”叶子突然说:

  丈夫睁大豹眼,说:“你吃醋了?”

  “没有。”叶子一笑,“你不喜欢她。”

  丈夫使劲拍一下妻子脑袋:“叶子真聪明。”

  那天夜里,丈夫在叶子身上很努力,叶子呻吟着,说:“别别明天你还要,嗯“

  丈夫不听,在床上丈夫对叶子一贯横蛮,丈夫把叶子吻遍了,一边用力地耕耘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从明天开始,不要出门,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有事求嘉和,带好汉儿“

  叶子呻吟着,吸泣着。床在响动,小杭汉醒来了,他听见了隔壁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动静,可他听不懂。

  小姑娘寄草被母亲锁在五进的大院子里,让她陪着抗忆、杭汉等人玩儿。她比他们的确也大不了几岁。但她很不屑与他们为伍。她知道他们是她的小字辈,得叫她小姑。因此她放弃了和他们在后花园捉迷藏的游戏,宁愿选择一人在阿姐嘉草的闺房外间举着小旗子喊“打倒列强“。

  喊了一阵,他看见撮着爷爷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声叫着:“老爷,老爷,梅花碑在、在游行,嘉乔、嘉乔要打死嘉草呢!”

  话音刚落,只见天醉拖着一双鞋,手里一串佛珠还捏着,慌慌张张赶了出采,结结巴巴地问:“在、在、在哪里,去看看寄客寄客“他下意识地就先叫起他的把兄弟,119着拖着鞋,扔了佛珠串子,两人就搀扶着不见了。

  梅花碑街口,游行的人和警方已经打成了一团,其中冲锋在前的人中有杭天醉的三儿子杭嘉乔。他拿着一截木棍挥来挥去,一棒把他的双胞胎妹妹打出丈把远。这可把一直护在嘉草面前的林生气坏了。“嘉草——”他狂叫一声扑过去,嘉乔才知道乱军之中打了妹妹。嘉草被打得头破血流,亏她这么个文静女子,一指嘉乔,尖声叫道:“打——”

  林生就无所顾忌地冲了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棍子,嘉乔一下子就被打青了眼,这一下,也把他打得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就要往上冲,早就被她妹妹一把挡住了,叫道:“你敢下手!你先把我打死了吧!“

  嘉乔举在半空中的手僵在那里,只得喊道:“姓林的,我记得你,小心你的脑袋!”

  一会儿工夫,杭天醉和老家人摄着也赶到了。但见枪声大作时众人大乱,如猿如京,突奔而行。杭天醉傻乎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撮着见天醉不动,自己便也不动。只听叭勾一声,天醉头上礼帽飞了。回头一看,老远。过去拾,才发现帽上一个洞,便想:真开杀戒了。

  这么想着,地上已经躺了不少的人,猩红的血,沾在他的衣衫上。又见三儿嘉乔手举一支短枪,冲啊杀啊,直直逼他而来,他便想,嘉乔他要干什么?这么想着,嘉乔手举枪响,杭天醉身边一个人哇的一声,倒下了。杭天醉眼一闭,好了,嘉乔要打死我了!却听见嘉乔在喊:“别开枪!别开枪,这是我亲爹!爹!你这老不死的,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还不快给我滚!滚!滚!“

  杭天醉干脆紧闭眼睛蹲了下来,他根本挪不开脚,在四处的枪声中也不知逃向哪里,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拽着他便直跑,边跑边吁吁喘气:“啊呀呀,你,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给我快跑!”

  是老友赵寄客的声音。他这才睁开眼睛,泪水立刻就流了出来,一边往回缩着一边喊:“撮着啊,撮着啊,撮着被打死了。撮着啊”

  寄草看见的小林哥哥和嘉草阿姐,两人几乎抱着进了屋。他们面色苍白,脸上衣服上有血。他们的神色尤其反常,看到寄草就跟没见到一样,砰的一声就关了里屋的门。小姑娘寄草觉得很奇怪,小林哥哥和嘉草姐姐他们两人好,家里人也都看见了,没人说闲话,可他们一声不吭地把门锁上干啥?”姐,开门,开门给我搽药,我手上弄破了,疼。”

  里面暗得很,窗帘拉着,灯关着,嘉草和林生两个人紧紧抱着,一声也不吭。

  听见寄草在外面叫,林生动了一下,嘉草箍在他脖子上的手一使劲,不让他动弹。

  林生就不动弹了。

  林生说:“嘉草,我刚才差点被嘉乔打死!”

  “我看见了,他朝你举枪呢。”

  “大概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心里头爱你。”

  “我真觉得我是要死了。”

  “林生,我从骨头里爱你。”

  “我也是。”

  林生把嘉草抱得更紧,他们俩身上都有血腥味。林生把手伸到嘉草温暖的小小的胸乳上。他们两个一点也不害怕,好像在此之前,他们已经这样相拥相抚一千次了。

  “头还痛吗?”林生的耳语。

  “不痛。”

  “嘉草,你怎么那么好哇?”

  “你好,你的手真好。”

  连嘉草自己都奇怪,她怎么会在这样乱枪血火之后,大胆地说出这样应该感到羞怯的话。

  那双手就开始小心翼翼地抚爱着她的胸口,一边说:“你记住我的好手,我要一死,手就没有了。”

  嘉草便开始奇怪地颤抖起来,一边颤抖,一边说:“你的手真好“

  寄草在屋外,见姐姐不理睬她,有些生气。正要走,门却打开了。寄草一看,两个人血淋淋的,她就吓得尖叫起来。

  “别怕,是游行打死人了。”嘉草说,“我们帮着抬伤员呢,溅的血。”

  “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啊?”寄草说:“怎么也不洗洗脸?妈看了多怕啊。”

  嘉草摸摸她的头说:“寄草真懂事。”

  嘉草取了热水来洗脸。嘉草和林生两只手在水里握在一起,他们脸对脸地相互望着,又把寄草给忘掉了。

  寄草便问:“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嘉草说:“寄草,姐要求你做一件事呢。”

  “你说吧,我能做吗?”

  “你能做的。”林生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寄草,我要和你林生哥哥成亲。”

  寄草一听,愣了一下,笑了,老三老四地说:“嗅,我明白了。你害羞了,是不是?让我去告诉妈?“

  “不是。”

  “那是什么?”

  “我要和林生成亲。立刻成亲。现在就成亲。“

  “为什么?”寄草害怕起来,“我太小了,这是大人的事情。让我想一想,你们明天再成亲吧。“

  “我们现在就要成亲。”

  “为什么?喜糖也没有,新嫁衣也没有,还有,聘礼呢?还有,媒人呢?“寄草想起她有限生命中参加过的那几次婚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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