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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半车麦秸-姚雪垠-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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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可是戴着一小朵绒作的红花, 花上还有个小金纸的元宝。祥子看了她一眼,她不象个新妇。她的一举一动都象个多年的媳 妇,麻利,老到,还带着点自得的劲儿。虽然不象个新妇,可是到底使他觉出一点新的什么 来;她作饭,收拾屋子;屋子里那点香味,暖气,都是他所未曾经验过的。不管她怎样,他 觉得自己是有了家。一个家总有它的可爱处。他不知怎样好了。
“上哪儿啦?你!”她一边去盛白菜,一边问。“洗澡去了。”他把长袍脱下来。
“啊!以后出去,言语一声!别这么大咧咧的甩手一走!”他没言语。
“会哼一声不会?不会,我教给你!”
他哼了一声,没法子!他知道娶来一位母夜叉,可是这个夜叉会作饭,会收拾屋子,会 骂他也会帮助他,教他怎样也不是味儿!他吃开了馒头。饭食的确是比平日的可口,热火; 可是吃着不香,嘴里嚼着,心里觉不出平日狼吞虎咽的那种痛快,他吃不出汗来。
吃完饭,他躺在了炕上,头枕着手心,眼看着棚顶。“嗨!帮着刷家伙!我不是谁的使 唤丫头!”她在外间屋里叫。
很懒的他立起来,看了她一眼,走过去帮忙。他平日非常的勤紧,现在他憋着口气来作 事。在车厂子的时候,他常帮她的忙,现在越看她越讨厌,他永远没恨人象恨她这么厉害, 他说不上是为了什么。有气,可是不肯发作,全圈在心里;既不能和她一刀两断,吵架是没 意思的。在小屋里转鬃着,他感到整个的生命是一部委屈。
收拾完东西,她四下里扫了一眼,叹了口气。紧跟着笑了笑。“怎样?”
“什么?”祥子蹲在炉旁,烤着手;手并不冷,因为没地方安放,只好烤一烤。这两间 小屋的确象个家,可是他不知道往哪里放手放脚好。
“带我出去玩玩?上白云观?不,晚点了;街上蹓蹓去?”她要充分的享受新婚的快 乐。虽然结婚不成个样子,可是这么无拘无束的也倒好,正好和丈夫多在一块儿,痛痛快快 的玩几天。在娘家,她不缺吃,不缺穿,不缺零钱;只是没有个知心的男子。现在,她要捞 回来这点缺欠,要大摇大摆的在街上,在庙会上,同着祥子去玩。
祥子不肯去。第一他觉得满世界带着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第二他以为这么来的一个老 婆,只可以藏在家中;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越少在大家眼前显摆越好。还有,一出去,哪 能不遇上熟人,西半城的洋车夫们谁不晓得虎妞和祥子,他不能去招大家在他背后嘀嘀咕 咕。
“商量商量好不好?”他还是蹲在那里。
“有什么可商量的?”她凑过来,立在炉子旁边。他把手拿下去,放在膝上,呆呆的看 着火苗。楞了好久,他说出一句来:“我不能这么闲着!”
“受苦的命!”她笑了一声。“一天不拉车,身上就痒痒,是不是?你看老头子,人家 玩了一辈子,到老了还开上车厂子。他也不拉车,也不卖力气,凭心路吃饭。你也得学着 点,拉一辈子车又算老几?咱们先玩几天再说,事情也不单忙在这几天上,奔什么命?这两 天我不打算跟你拌嘴,你可也别成心气我!”
“先商量商量!”祥子决定不让步。既不能跺脚一走,就得想办法作事,先必得站一头 儿,不能打秋千似的来回晃悠。
“好吧,你说说!”她搬过个凳子来,坐在火炉旁。“你有多少钱?”他问。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嘛!你不是娶媳妇呢,是娶那点钱,对不对?”
祥子象被一口风噎住,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刘老头子,和人和厂的车夫,都以为他是 贪财,才勾搭上虎妞;现在,她自己这么说出来了!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 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 掐!破破破破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 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
祥子立起来,想再出去走走;刚才就不应当回来。看祥子的神色不对,她又软和了点 儿:“好吧,我告诉你。我手里一共有五百来块钱。连轿子,租房——三份儿①,糊棚,作 衣裳,买东西,带给你,归了包堆②花了小一百,还剩四百来块。我告诉你,你不必着急。 咱们给它个得乐且乐。你呢,成年际拉车出臭汗,也该漂漂亮亮的玩几天;我呢,当了这么 些年老姑娘,也该痛快几天。等到快把钱花完,咱们还是求老头子去。我呢,那天要是不跟 他闹翻了,决走不出来。现在我气都消了,爸爸到底是爸爸。他呢,只有我这么个女儿,你 又是他喜爱的人,咱们服个软,给他陪个‘不是’,大概也没有过不去的事。这多么现成! 他有钱,咱们正当正派的承受过来,一点没有不合理的地方;强似你去给人家当牲口!过两 天,你就先去一趟;他也许不见你。一次不见,再去第二次;面子都给他,他也就不能不回 心转意了。然后我再去,好歹的给他几句好听的,说不定咱们就能都搬回去。咱们一搬回 去,管保挺起胸脯,谁也不敢斜眼看咱们;咱们要是老在这儿忍着,就老是一对黑人儿,你 说是不是?”
祥子没有想到过这个。自从虎妞到曹宅找他,他就以为娶过她来,用她的钱买上车,自 己去拉。虽然用老婆的钱不大体面,但是他与她的关系既是种有口说不出的关系,也就无可 如何了。他没想到虎妞还有这么一招。把长脸往下一拉呢,自然这的确是个主意,可是祥子 不是那样的人。前前后后的一想,他似乎明白了点:自己有钱,可以教别人白白的抢去,有 冤无处去诉。赶到别人给你钱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当个 人,你空有心胸,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 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 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
他不肯去找刘四爷。跟虎妞,是肉在肉里的关系;跟刘四,没有什么关系。已经吃了她 的亏,不能再去央告她的爸爸!“我不愿意闲着!”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是省得费话与吵 嘴。
“受累的命吗!”她敲着撩着的说。“不爱闲着,作个买卖去。”
“我不会!赚不着钱!F我会拉车,我爱拉车!”祥子头上的筋都跳起来。
“告诉你吧,就是不许你拉车!我就不许你混身臭汗,臭烘烘的上我的炕!你有你的主 意,我有我的主意,看吧,看谁别扭得过谁!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 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
祥子又没了话。
十六
闲到元宵节,祥子没法再忍下去了。
虎妞很高兴。她张罗着煮元宵,包饺子,白天逛庙,晚上逛灯。她不许祥子有任何主 张,可是老不缺着他的嘴,变法儿给他买些作些新鲜的东西吃。大杂院里有七八户人家,多 数的都住着一间房;一间房里有的住着老少七八户。这些人有的拉车,有的作小买卖,有的 当巡警,有的当仆人。各人有各人的事,谁也没个空闲,连小孩子们也都提着小筐,早晨去 打粥,下午去拾煤核。只有那顶小的孩子才把屁股冻得通红的在院里玩耍或打架。炉灰尘土 脏水就都倒在院中,没人顾得去打扫,院子当中间儿冻满了冰,大孩子拾煤核回来拿这当作 冰场,嚷闹着打冰出溜玩。顶苦的是那些老人与妇女。老人们无衣无食,躺在冰凉的炕上, 干等着年轻的挣来一点钱,好喝碗粥,年轻卖力气的也许挣得来钱,也许空手回来,回来还 要发脾气,找着缝儿吵嘴。老人们空着肚子得拿眼泪当作水,咽到肚中去。那些妇人们,既 得顾着老的,又得顾着小的,还得敷衍年轻挣钱的男人。她们怀着孕也得照常操作,只吃着 窝窝头与白薯粥;不,不但要照常工作,还得去打粥,兜揽些活计——幸而老少都吃饱了躺 下,她们得抱着个小煤油灯给人家洗,作,缝缝补补。屋子是那么小,墙是那么破,冷风从 这面的墙缝钻进来,一直的从那面出去,把所有的一点暖气都带了走。她们的身上只挂着些 破布,肚子盛着一碗或半碗粥,或者还有个六七个月的胎。她们得工作,得先尽着老的少的 吃饱。她们浑身都是病,不到三十岁已脱了头发,可是一时一刻不能闲着,从病中走到死 亡;死了,棺材得去向“善人”们募化。那些姑娘们,十六七岁了,没有裤子,只能围着块 什么破东*髟谖葜小*—天然的监狱——帮着母亲作事,赶活。要到茅房去,她们得看准了院 中无人才敢贼也似的往外跑;一冬天,她们没有见过太阳与青天。那长得丑的,将来承袭她 们妈妈的一切;那长得有个模样的,连自己也知道,早晚是被父母卖出,“享福去”!
就是在个这样的杂院里,虎妞觉得很得意。她是唯一的有吃有穿,不用着急,而且可以 走走逛逛的人。她高扬着脸,出来进去,既觉出自己的优越,并且怕别人沾惹她,她不理那 群苦人。来到这里作小买卖的,几乎都是卖那顶贱的东西,什么刮骨肉,冻白菜,生豆汁, 驴马肉,都来这里找照顾主。自从虎妞搬来,什么卖羊头肉的,熏鱼的,硬面饽饽的,卤煮 炸豆腐的,也在门前吆喊两声。她端着碗,扬着脸,往屋里端这些零食,小孩子们都把铁条 似的手指伸在口里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什么公主似的。她是来享受,她不能,不肯,也不 愿,看别人的苦处。
祥子第一看不上她的举动,他是穷小子出身,晓得什么叫困苦。他不愿吃那些零七八碎 的东西,可惜那些钱。第二,更使他难堪的,是他琢磨出点意思来:她不许他去拉车,而每 天好菜好饭的养着他,正好象养肥了牛好往外挤牛奶!他完全变成了她的玩艺儿。他看见 过:街上的一条瘦老的母狗,当跑腿的时候,也选个肥壮的男狗。想起这个,他不但是厌恶 这种生活,而且为自己担心。他晓得一个卖力气的汉子应当怎样保护身体,身体是一切。假 若这么活下去,他会有一天成为一个干骨头架子,还是这么大,而膛儿里全是空的。他哆嗦 起来。打算要命,他得马上去拉车,出去跑,跑一天,回来倒头就睡,人事不知;不吃她的 好东西,也就不伺候着她玩。他决定这么办,不能再让步;她愿出钱买车呢,好;她不愿 意,他会去赁车拉。一声没出,他想好就去赁车了。十七那天,他开始去拉车,赁的是“整 天儿”。拉过两个较长的买卖,他觉出点以前未曾有过的毛病,腿肚子发紧,胯骨轴儿发 酸。他晓得自己的病源在哪里,可是为安慰自己,他以为这大概也许因为二十多天没拉车, 把腿撂生了;跑过几趟来,把腿蹓开,或者也就没事了。
又拉上个买卖,这回是帮儿车,四辆一同走。抄起车把来,大家都让一个四十多岁的高 个子在前头走。高个子笑了笑,依了实,他知道那三辆车都比他自己“棒”。他可是卖了力 气,虽然明知跑不过后面的三个小伙子,可是不肯倚老卖老。跑出一里多地,后面夸了他 句:“怎么着,要劲儿吗?还真不离!”他喘着答了句:“跟你们哥儿们走车,慢了还 行?!”他的确跑得不慢,连祥子也得掏七八成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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