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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孤儿院纪事:回忆右派农场-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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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两块黑黑的鸡蛋壳壳大的洋芋皮皮。看来这是被人们遗漏却被雀儿嗑得剩下的壳壳。后来,奶奶直起腰来往脚下的村庄往远方起伏汹涌的群山看了看,说,拴拴,咱回家吧,冻着挖不动。

拴拴早就没信心了,说,就不该来。

由于他们走来走去走到两个山梁梁中间的山沟沟来了,两个人就顺着山沟沟往下走;这里没有梯田的坎子,好走一些。

顺着山沟沟下去就到了他们上山的路上,这里离着槐树湾很近?,转过左手的山梁梁就到了。这是个塆子,路也浅浅地弯进山沟里来。奶奶到了这儿留左右看了看,说拴?:你前头先走,我后头就来。

拴拴明白,奶奶是要尿尿,便接过奶奶手里的一把铲子提着提笼儿往前走。只是他才走了十几步,就和左手山梁梁的小路上走过来的几个人相遇了。他急忙地喊:

哎……哎哎!

那几个人走得快,前边两个戴茶色眼镜的人瞪了他一眼还往前走,后边的一个人说了一声你哎啥哩!

有人……有人……

拴拴没好意思说出奶奶尿尿的话来。他认出来了,先走过去的一个人正是前几天他在生产队办公室看见的和队长吃饭的人。挨过队长打以后才知道了,那人是公社的一个什么书记。他不敢拦这几个人了,就急忙回头喊,奶奶,快,有人来了!

可是奶奶已经蹲在地上了,听拴拴喊还抬头望了望,却又没站起来。没办法,饿软了的人体质很弱,身体的各种功能变得很差了,尿憋了就得尿,憋不住,解裤带慢一点就要尿裤;再说,奶奶已经尿开了,哪还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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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尿完了才站起来。这时候那三个人已经走到离奶奶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奶奶匆匆忙忙提裤子系裤带,还抻了抻破破烂烂的棉袄衣襟。奶奶很尴尬,脸上先是露出羞惭惭的神色,继而轻轻地叫了一声:

王书记……

王书记不出声瞪着奶奶,奶奶便把羞色改成了笑容,怯怯地说:

王书记,你去槐树湾了?

王书记还是不出声。奶奶脸上的笑容便凝固了,不知如何是好,怯怯地低下头去。这时王书记说话了:

你姓啥!

奶奶没回答,后边跟上来的一个人说,这是那永福家的老奶奶。她的老三是当下教员的!

王书记扭脸瞪了那人一眼,又转向奶奶:

你做啥着哩?

奶奶思忖不安地抬起脸来:想找个洋芋,找了半天没找着一个。

你胡扯啥哩!

那人吼了一声,又大声说:

我是问你将将[3]做啥了!

奶奶突然就慌乱起来,她的因为饥饿而变得像烧纸一样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她无意识地抻了抻衣襟,接着又扭脸看了一下身后。她身后的土地上有一片湿漉漉的印印,还冒着热气。她扭转头来的时候羞惭惭勾着脸。

说呀,你将将做啥哩?那人严厉的大嗓门又说。

奶奶没出声,依旧勾着头。

你说不说?

奶奶还是不说话,这时后边的那个年轻人又说话了:

说呀,王书记问你哩,你将将做啥着哩?你哑了吗?

奶奶吭吭哧哧地说话了,声气低低的:

我……没做啥……

没做啥?你没做啥吗?没做啥你尻子撅下着撅着哩!

王书记严厉地说。奶奶又不出声了,奶奶的脸红得像一块绸子。

说呀,你尻子撅下做啥着哩?

王书记又催。奶奶都要羞死了,但她沉默一会儿之后终于抬起头来了,脸色变得白白的。她平静地说:

咋哩,你非问下个我做啥哩那你想做啥哩!我就是尿个尿嘛,你没看见吗?

王书记惊讶了:

咦,你还犟嘴哩!把你还歪[4]得很!

奶奶的声音更加平稳了:

我歪啥了?我尿个尿,你明明看见了,你非要问下个我做啥了,是你歪,还是我歪?你在家里跟你的老汉也这么说话吗?

王书记愣了一下,继而气哼哼说:

嗨!把她妈的,我还没说你个啥哩,你倒找开我的碴碴了!我的老汉惹你了!你还真是倚老卖老,给脸不要脸!

奶奶也愣了一下,但接着提高了嗓门说:

王书记,你今天要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不要脸了?

你当着这多男人的面撅着尻子尿尿,你还要脸吗?

奶奶又哑了,不出声。王书记又催:说呀,你咋又哑了!

奶奶沉默着,沉默着,但突然又说:

是我不要脸,还是你不要脸?我的孙子给你们喊了,不要过来,你直直地走过来了!你是有意地要我难看哩!这是我不要脸吗?

王书记又是一愣,接着就大发雷霆:

哎,你还真是无法无天了!你知道我是做啥的吗?我是党委书记!你胆敢在我脸前尿尿,你不是往党委脸上尿尿吗!你是往共产党脸上尿尿!你这个反革命分子,我把你……

王书记说着话就抬腿在奶奶的腿上踢了一脚。奶奶啊呀叫了一声,扑通倒在地上。但她趴在地上之后就破口大骂起来:

王士虎,你踢,你今天把我踢死!我实话给你说吧,我活够了,我早活够了,我实实在在活够了,早就不想活了,你今天把我踢死吧!你把我踢死,你就积了德了!我在阴间里也念你的恩德哩!你单要不把我踢死,你就不是你娘养下的!你说你是书记,你是个啥球书记嘛,我还不知道你的底底吗?你尕的时候连条裤子穿不上,要着吃,走到哪达,狗追着扯哩。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了,你是个啥仁仁(人人)嘛!

反革命!反革命……你竟敢骂党委!明目张胆地骂共产党!打,你们给我打,往死打!打死了我负责!

王书记气急败坏地喊起来。旁边那个戴茶镜的人一直没说话,这时走上前来一连脚地踢奶奶,踢得奶奶哎呀哎呀叫唤。

一开始拴拴吓懵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贯胆小怕事的奶奶敢跟书记顶嘴,但是看见那个人一个劲儿踢奶奶,他一下子醒过来了,举着手里的铲子打那人的后腰。一边打一边喊:

你们敢打我奶奶!你们敢打我奶奶!

他没力气,那人穿一件黄色的大皮袄,铲子打在身上就跟拍蚊子一样,那人根本就不理他,还是朝着奶奶狠踢。后来奶奶不出声了,那人才转过身来叭的一掌打在拴拴脸上。拴拴跌倒了,那人还要踢,王书记却拦住了:

你跟个娃娃执啥气哩?打那老婆子!

但这时那个年轻人说老婆子没气了!王书记往奶奶看了看,朝那两个人一扬脸说:

走!

那个戴茶镜的人有一脚踢在奶奶的肋巴上了,奶奶好久喘不上气来,发不出声音。能喘上气之后,奶奶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拴拴也跟着哭。许久,拴拴才扶着奶奶往家走。奶奶每走一步?痛得呻唤,她全身都叫人踢伤了。

回到家里,奶奶就躺下起不来了。奶奶的胸口痛得厉害,一咳嗽就痛,说话也痛,一动弹全身都痛。奶奶说那个人可能把她的肋巴骨踢折了。这样一来,他和奶奶的生计就靠他一个人了。好在过了两天,队里食堂又开始供应粮了,一天两顿面汤,一顿二两[5]。听说是省上拨下来的救济粮。

大概是正月十八九那一天吧,好些年以后,拴拴还记得那是奶奶躺在炕上的第五天的下午,他正在灶房门口洗地软儿,生产队长邢成民走进来了。邢成民就是那个在食堂里打了他一柴疙瘩的人,是他家的一个远亲,比他父亲小几岁。他问,拴拴:你奶奶呢?

我奶奶在炕上睡着呢。你找我奶奶咋呢,邢家爸?

邢成民说商量个事,就进了上房。拴拴放下地软儿跟进去时,邢成民正在跟奶奶说话。

那家娘,我想给你的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去,你看好不好?

奶奶已经在炕上坐起来了。奶奶嘶哑着嗓门说:邢家爸[6],你能给拴拴安排个吃饭的地方就好得很呗!就是不知道你把他安排到哪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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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里成立了个幼儿园,专门收养娃娃的。他们一天半斤粮,比社员的口粮还多。你叫去不叫去?

那好得很嘛,我咋不叫去哩!

那他走了谁伺候你哩?你下不来炕了。我给你说实话,那家娘,拴拴还不够去幼儿园的条件,人家要的是没大人照看的娃娃。我是思谋着你下不来炕了,顾不上他了,我给大队长说了个好话,大队长同意叫他去的。

奶奶很感激地说:那我就把你谢一下,你叫他有个吃饭的地方了。我的事好办得很,二后人还活着呢,他还不从食堂里给我端一碗汤吗?

那好,那好,只要你舍得,那就叫他到幼儿园去。然后邢成民扭过脸来对着拴拴说,拴拴,我说的话你听下了吧?去,一会儿你就跑上了去,到公社幼儿园报到去。在第三铺呢,就是王占魁家的院子。王占魁家知道吧,就是那个开下杂货铺的掌柜的家!

拴拴说知道,邢成民又说,你走的时候把年年也叫上,还有陈家的那个丫头芹芹也叫上。那两个娃娃也没人管了,也孽障得很,叫到幼儿园活个命去。

听说有吃饭的地方,奶奶又叫去,拴拴高兴得很,跑去把二爸叫来,把奶奶安顿了一下,就去找年年和芹芹了。年年正在麦场上抖麦草找粮食颗颗呢。他一说,两个又一起去叫上了芹芹。这两个人都比拴拴大一两岁。

从槐树湾到第三铺公社管委会所在地第三铺镇也就是四里路,他们走了一顿饭功夫就到了。管理幼儿园的是公社的通讯员,把登记册拿过来叫他们登记。年年和芹芹都上过二年级,那拴拴一年级没上完就辍学了,还不会写槐树湾三个字,芹芹替他写上了。

登记完了就到吃晚饭时间了,炊事员烧下的糜面汤,大黑碗一人一碗。这是从会宁要饭回来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糜子面汤稠咚咚的,但喝完了汤肚还不饱,心里还想再吃些才好。拴拴就对年年说,咱回队里去吧,再混着喝一碗汤。年年是个瘦长个子,也是被糜面汤勾起了饥火,说,走。两个人又把芹芹叫上了,一路下坡跑回了槐树湾。生产队的食堂正在打汤,他们三个人就都去食堂了。不料队长在食堂门口站着,一眼就看见了他们,问,你们咋又回来了?

拴拴机灵,抢先回答,人家叫队长领着去呢。个人去了不行。

但又怕队长真去了识破他的谎言,就又补充一句:人家说了,队长写个条条也行哩。

混着又喝了一碗汤,这天他就住在家里了,翌日早晨忙忙地往幼儿园跑,去喝幼儿园的汤。幼儿园一天三顿汤,喝完了早上一顿,年年说咱再回队里混碗汤去。拴拴说那不敢了,队长已经开条子了,再去就识破了。

幼儿园是初办,这时才二十几个娃娃,一个公社干部的媳妇烧汤。头两天还行,汤稠稠的,可过了两三天就变清了,成了稀汤汤了。拴拴和年年就在一起议论:口粮都是他们几个大娃娃去公社粮管所背回来的,每天打一次,一人半斤的量,然后自己在磨子上磨出面来,汤怎么一天比一天清呢?他们注意观察了一下,发现那媳妇把他们磨下的面没有用完,剩下的都装进一个陶土罐子里放在一个条案上。这天已经给娃娃们舀汤了,汤还是那么清,拴拴就跟年年说,不喝了,走,咱们给工作组反映去。他们已经搞清楚了,省上有工作组在公社蹲着抢救人命哩。两人正商量呢,芹芹听见了,说,我和你们一搭去。

幼儿园在公社大院的西头,离着也就半里路,抬脚就到。进了大院,三个人遇到了一个没见过面的生人,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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