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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 梦溪石-第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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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帝见状,又是欣慰,又是叹息。
在他心里,一直有块很深的心病。
隆庆帝不是长子,更不是嫡子,他能得到皇位,完全应了那句话,天上掉馅饼。他少年丧母,也从来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眷顾,那位聪明至极却把精力都花在修仙和与大臣斗法上的先帝,到死也没对他说过一句赞许或鼓励的话,所以他对自己父亲,是有恨的。
可恨归恨,隆庆帝很有自知之明,论资质,他远远不如其父,眼下这个儿子,却是像极了年轻
时的嘉靖。
“你和你祖父一般聪明,可不能学你祖父那样,要做个好皇帝。”隆庆帝没什么文采,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很直白。
“父皇放心。”朱翊钧擦干眼泪,道:“儿臣年纪尚幼,不知大事有谁可托付?”
隆庆帝不假思索:“高拱高师博。他是朕的老师,可以说是看着朕一步步走过来的,也没有人比朕更了解他,有他在,诸事无忧矣。”
这位父皇对高阁老的信任还真是非同一般,朱翊钧暗自苦笑,又道:“但儿臣担心,高阁老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势必得罪不少人,届时不好收拾。”
他学习政务,旁听会议的日子不是白过的,内阁的几股势力,底下的暗潮汹涌,纵然没人告诉过他,朱翊钧也看出七八分,故而有此一问。
隆庆帝闻言,也皱起眉头:“底下那些言官御史,成日聒噪不休,连朕都不放过,更何况对高师博,确实棘手了些……”想了片刻,脑子有些打结,索性不再费神,“这些事情,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要么你和父皇一样,关上门,任他们争吵去,等最后看谁占了上风,再出来当个和事佬,也就可以了。”他顿了顿,又加了句:“当然,高阁老还是要尽量保护的。”
若不是场合不对,朱翊钧简直要满头黑线,这不是教他逃避责任吗,他本想着老爹经验丰富,或许会有办法,结果刚刚仿佛还一脸睿智的父皇,转瞬又是原形毕露了。
罢了,说了等于没说。
一气说了那么多话,隆庆帝也有些受不住,喘了喘,道:“去把人喊进来把。”
朱翊钧低低应了声,转身走到门口,推开门。
外头已经站了不少人,有陈皇后李贵妃为首的后宫嫔妃,也有外廷官员,站在前面的,赫然是高拱高仪张居正陈以勤四人。
继徐阶走后,李春芳、殷士儋等人相继告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内阁还是那个内阁,可人几年就换一茬,转眼又是新面孔,有的高升,有的落马,今天也许还是你的手下败将,明天转眼就变成你的顶头上司,看似安静平和,却是暗藏杀机,运气好的如徐阶,起码还能衣锦还乡,倒霉的如夏言,自己被陷害不止,连累全家都被斩首弃市。
这就是官场。
朱翊钧一眼扫过去,目光在四人身上逗留了一会儿。
高拱脸上是难抑的悲痛,君臣里面,说起来要算他与隆庆帝的感情最深,对于隆庆帝来说,从来没有领略过父子情的他,却在高拱身上看到父亲的影子,而高拱对于这位心软耳棍子软的皇帝,同样也倾注了自己的理想和心血,也许他们不是最成功的君臣,却是最相得的君臣。朱翊钧想着,心里竟浮起一丝羡幕。 
再看高仪、张居正,乃至其他臣子,自然也是面容悲戚,又或低垂着头。
朱翊钧轻声道:“父皇有旨,召母后与母妃入内,诸位大臣也进去吧。”
陈皇后以手拭泪,与贵妃李氏相携走了进去,高拱等人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龙榻上,隆庆帝强撑着精神,对跪伏在底下的众人低声交代。
书面的圣旨是一回事,有些口头的安排却还是必要的。
交代好陈皇后和李贵妃的事情,又嘱咐她们别忘了太子婚事,便对内阁诸人道:“朕去了之后,请诸位如待朕一般侍奉太子。”
“陛下!”
隆庆帝闭了闭眼,续道:“高拱、高仪、张居正、陈以勤。”
“臣在。”四人以袖擦泪,颤声回道。
“太子就交给你们了。”
“朕没法看着他了,太子年纪尚轻,有些事情做得不妥的,诸位师博要多提点。”
“朕不希望他成就什么霸业,但起码,能做一个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皇帝。”
“不要像朕一样,碌碌无为,到头来,什么也没做。”
隆庆帝说一句,喘一下,断断续续,才把话说完。
底下四人早就泣不成声,尤其是高拱,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把胡子都浸湿了,强抑着的悲怆化作呜咽,连身体也颤抖起来。
这几人都是经历过先帝大丧的,但如今情状,明显比那时要悲伤许多。外面那些言官御史们也不会想到,这个时常被他们弹劾沉溺妇人温柔乡的皇帝,却能在临死之前,还让太子要以百姓为重。
“请陛下放心,臣等定竭尽所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听见他们起誓,隆庆帝面带欣慰,目光落在高拱身上。
“高师博……”
“陛下!”高拱膝行到他跟前,紧紧握住隆庆帝的手。
“这十几年来,你一直不离不弃地在朕左右,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有你这样的师博,是朕的福气……”
高拱双目红肿,喉结滚动几下,才能勉强抑住哭声。
“陛下言重了,能够跟随陛下,辅佐陛下,也是臣等莫大的福分!”
隆庆帝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却没有力气:“诸事繁多,内阁如今又只有四人,你们怕是忙不过来,朕想让一个人来帮你们的忙……”
四人心头咯噔一声,都不知道皇帝想叫谁,张居正却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
“等太子登基,就把赵肃召回来吧,朕对他也算熟稔,品行不错,又外放多年,经验丰富,正好帮上高师博的忙……”
他越说越小声,到最后,竟是不闻了。
只见隆庆帝微微阖眼,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却已经没了声息。

第77章
隆庆帝驾崩了,却亲口将太子托付给四位辅政大臣。
高拱,高仪,张居正,陈以勤。
经此一次,这四人的威望必将更上一层,内阁阁老不少,可被皇帝托孤的却不多,最近的还要追溯到七十年前的弘治帝朱佑樘,他将太子,也就是那位著名的正德皇帝,托付给大臣,当然,后来那些大臣,有好下场的不多。
旧话不提,如今这四人,也是内阁的所有班底,高仪、陈以勤两人,没有太大的野心,本身才能不低,却不是当首辅的料,也不想和高拱争,而张居正自从老师徐阶走了以后,就刻意低调,从不和高拱正面起冲突,于是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内阁出现前所未有的和谐。——因为大事几乎由高拱说了算,没人和他吵,内阁自然也没有硝烟。
但是,高拱在内阁一人独大,却并不代表在整个官场也吃香。
他脾气火爆,能受得了的人不多,更何况他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
隆庆四年,高拱对吏部进行整顿,规定每月都要将吏部各司一应官员的资料整理上呈给他看,隆庆五年,他又上奏改革边戎事宜,主张加强边防,更提议将驻边官员的考核分为积饷、修险、练卒、锻甲、督屯、理盐、养马、招降等八个标准。
这些事情,固然对朝廷有好处,但是要知道,无论是在富庶江南还是艰苦塞北,只要官场所及,必然有利益团体,而高拱手伸得太长,又迫不及待,不肯慢慢来,必然会触犯一些人的利益,也许这些人一时忌禅他的威势不敢作声,这股怨气却不会因此消失,反而越积越大,终有一天会爆发出来。

中国讲究死者为大,丧事历来比婚事还要繁琐,更何况皇帝驾崩,更可称为国丧。从小殓、大殓、闻丧、到上尊谥,一步都马虎不得。
一般来说,一家之主去世,子女们也得等忙完丧事之后,才来讨论谁继承家产,或者分家的问题,但如果去世的是皇帝,以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储君登基也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
于是在隆庆帝驾崩之后,除了操办先帝丧事之外,还要准备新帝登基的事情,新君的衣帽服饰都要现做,陈皇后与李贵妃,如今已经晋位为皇太后了,他们的服饰也要赶制出来,而且根据定制,一丝一毫都错不得。
内阁大臣乃至朝廷百官们就更辛苦了,他们除了处理政务之外,还要一连几天,每天两次,着素服,冠乌纱,到思善门外哭灵。许多人除了第一天流出眼泪之外,到后面只能站在那里,脸色木然,嘴里跟着发出呜呜声,借以鱼目混珠混过去,年富力强的也就罢了,回家喝碗参汤,咬咬牙还能撑过去,很多老臣这么几天下来,病的病,倒的倒,惨不忍睹。
按照礼部的计划,登基大典的各项准备,起码要两个月的时间,也就是说,朱翊钧要等到七月才能正式登基,然而在那之前,大家称呼的时候,已经不是“太子殿下”,而是“陛下”了。

文渊阁内,几乎每个人都顶着一个熊猫眼,就连一向抖擞的高拱,这会儿都有点精神恍惚,陈以勤拿着本折子过来喊了他三声,他才反应过来。
这些日子,所有人除了内阁日常事务之外,还要天天准时准点去给皇帝哭灵,任是铁打的也受不住,这边高拱还能勉强看折子,那头高仪已经是哈欠连天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小黄门站在门口,轻轻喊了句“张大人”,张居正抬首,朝他递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过了一会儿,张居正也起身离开。

出了文渊阁右转,再转过一段宫墙,冯保正站在屋檐下等着他。
“太岳兄。”
“先帝怎么会在临终前提到少雍的名字?”这些天兵荒马乱的,两个人好不容易才找到单独谈话的机会,张居正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
冯保摇头:“这我也不知晓,先帝临终前,除了陛下之外,谁也没见,兴许是看在高拱的面子上吧。”
张居正道:“陛下对赵少雍一直怀有师徒之情,也可能是陛下在先帝面前进言所致,这倒有些麻烦了,这赵肃一回来,必然是要和我们作对的。”
冯保对赵肃的印象很好,昔时二人在裕王潜邸时,交情甚为不错,只是后来隆庆帝登基,赵肃外放,这才疏远了,不过这份交情,在他与张居正的共同利益面前,自然不算什么了。
闻言便不以为然:“太岳兄未免对他看得太重了,依我看,赵少雍虽然颇有才华,却怎么也不及你的。”
张居正道:“你错了,我非是俱他。高拱此人,却生性急躁,而赵肃行事沉稳,如果在高拱左右,必然会时时提醒,以免高拱犯错,两人一急一缓,天衣无缝,届时要抓他们把柄,只怕就不容易了。”
冯保一听也有道理,他想了想,压低声音:“那如何是好?先前陛下既然亲口托孤,我们的计划,只怕就不大好施展了。”
冯保心生一计:“陛下虽还年幼,却已颇有主见,但高拱强势,假以时日,主弱臣强,必有冲突,我们不妨从这方面下手?”
张居正颔首:“所言甚是,只是此事要尽快,谨防夜长梦多,赵肃那边,我拖延一下,不让他那么快进京,百官那边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内廷,就交给永亭兄了。”
冯保道:“你放心就是。”
高肃卿啊高肃卿,你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得罪的人太多,这内廷之中的宦臣,竟都被你开罪了大半,恨你入骨,就算没有我,也还有许多人想拉你下马。
心念电转,冯保迟疑道:“若赵少雍回京,不知太岳兄想如何处置,我看陛下与他交情不错,若逼得他罢官,只怕陛下那边……”
张居正苦笑:“你放心,难道我是斗鸡不成,见谁啄谁?我想做的事情太多,而真正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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